第七章贼窝子

“哎哟我去——”

“唉——罪过罪过——”

阿浪跌了一个狗啃泥,滚身抬头看,拉扯他的竟是梁忠君,旁边还站着狄仁杰和两个男装胡姬——那不是索七娘和她的胡婢失满儿么?

梁忠君使力过度,忙上来拉起阿浪,口中陪罪。阿浪没在意,起身上前和索七娘叙话,久别重逢,很是欢喜。索七娘却心事重重,匆忙拉了阿浪转入后院,一众人等都跟上来,个个神情紧张。

出什么事了?

到后堂坐下商谈,主要说话的是狄仁杰,表述简洁清楚。阿浪听说前太子李弘之妻裴妃赐死时逃跑、冤情揭明,自然大吃一惊。不过他这大半年来经历的奇事太多,已见惯不怪。又听说金吾卫追查裴妃主婢,终于查到了城外羊马圈营地,他叹道:

“你们太大意了,早该换个地方藏她。我虽不知道她还活着,跑了,却知这两天东宫卫队鸡飞狗跳的,史卫率天天骂人,又跟两个金吾卫将军吵架,想来就是奉太子令督促他们赶紧抓回裴娘子了——这事要传出去,又大伤皇室颜面。”

狄仁杰点头道:“想必如此。裴娘子主婢逃走时,她还穿戴着皇后袆衣,十分招摇显眼。金吾卫要仔细查问,追着她的踪迹一路查到城外不难。洛阳东郊那一片山野,冬日没什么人,索娘子商行羊马圈又设得隐蔽,金吾卫一时没发现。恐怕就是看到了我等一行今日去往牧营,他们从后跟上,才找到那里去的……”

“这么说,金吾卫也不确切知道裴娘子主婢藏在那里?”阿浪问。狄仁杰点头:“幸亏如此,我等才能带着她逃出来。”

逃出来的法子,却是梁忠君想到的。他对“冒名换身份”这事颇有心得,看已死的宫婢阿邢和裴妃身材样貌有六七分相似,就献了条“李代桃僵”之计。

索七娘和狄仁杰出去迎接带队的金吾卫队头,奉汤送食介绍身份说些闲话,尽力拖延时间。两个婢女把裴妃那套已经破烂脏污的花冠袆衣套在阿邢尸身上,裴妃则换穿男装,躲入营内仆役婢女当中。

看着差不多了,索七娘承认前几天营中一匹老马驮来一个身穿礼衣的女子,那女子“好似曾经掉进河里”,浑身湿透冻僵,到营地就昏迷不醒了,后来又发起高烧,挣扎几天还是病死了。营中没人认得她是谁。

前太子妃身份何等贵重,估计这些来搜查的金吾卫兵将没一人见过她长相。索七娘和狄仁杰把卫士带到帐内,给他们看穿戴着礼衣的阿邢,说“我们正要把她尸身送回洛阳去报官,各位侍官来得正好,赶快抬走吧,省得我们麻烦了。”

那金吾卫队头也问:“怎么只有一女?我等接令,是有两个女子逃出城了。”索七娘表示不知情,那老马只驮了一女进营地,“她不是掉进过河里吗?或许另一个也一起落水,然后冲走淹死在哪里了?”

这话不好反驳。那队头又索要“驮她来此地的马”作物证,索七娘明白其意,爽性把那老马送给了他,一队金吾卫兵士才满意地携带阿邢尸身而去。等他们一走,索七娘狄仁杰梁忠君等人赶紧带着裴妃逃回洛阳。

“以阿邢代替裴妃,只能瞒得一时。金吾卫把那尸身送至有司,必得验明正身,城中认得裴妃的人又不少,很快就会戳穿假象。”狄仁杰说着摇头,“得另寻一个长久之策,才能救下她这个无辜受冤之人。”

“嗯,好吧。”阿浪问,“那你们如今把裴妃藏到哪里去了?要是不方便告诉我就算了。”

索七娘、狄仁杰和梁忠君三人对望一眼,都有些尴尬。阿浪瞧着,心头升起不祥预感:

“喂——不是吧——”

胡姬一声咳嗽,屏风后面转出两个女子,汉婢野葱儿扶着一个身量颇高的男装女,面目黄瘦眼光呆滞,阿浪其实也不认识,但哪里还用再猜她是谁。

“听说长孙郎近来极得上宠,常常出入宫禁,在二圣太子面前都说得上话,想必金吾卫不敢轻易上门罗唣。”索七娘语笑嫣然,“我们在洛阳也不认得什么人……”

“你在南市胡坊那边,不是和好多商胡搭上了交情?”阿浪有些没好气,“官府一向不大管胡人的事,你把她藏到那边去不行?她和我又没关系……”

“她和我也没关系哪。”索七娘一摊手。狄仁杰和梁忠君对望一眼,捋须微笑道:

“我们这些人,算来谁和裴娘子都没关系。硬要扯的话,还就是长孙郎你和裴娘子关系最亲近……”

“啥?”

“她是你表嫂。”

阿浪一时语塞,细想还真是。又念起先太子李弘生前对自己着实不错,他这个背负着冤屈污名的遗孀么……

几人争执拌嘴,裴妃一直低头听着,此时忽然甩开野葱儿的手,昂首向堂外走。阿浪、索七娘和梁忠君同时跳起来去拉她,索七娘动作最快,一把扯住裴妃衣袖拽回堂上:

“秋千你别当真,我们说笑罢了。你的事,我也有罪过,哪能真抛下你不管?”

裴妃眼中泪水直流下来,哽咽道:“我是不祥身,不能再连累你们……”

“什么祥不祥的,我还是盗掘母坟的悖逆贼呢。”阿浪也笑着开解她,“狄公是犯官,梁阿兄是逃将,七娘么……”

“我是私贩官马的罪人!你看,这宅里人个个都和你一样,这地方就是个贼窝子,你不住这里,还能在哪儿?”索七娘接话接得干脆利索一针见血。

裴妃就此在阿浪家里住了下来。索七娘特意把野葱儿留下照顾她,二女单另居住在与后堂相连的一处小院内,诸人往来方便。阿浪很快发现这设置有些多余,野葱儿逮着机会就往梁忠君房里跑,之后梁百岁这小闺女往往尴尬地躲到裴妃房里去……干脆她两个换房更合适?

武敬真终于开始番上,到营当直十天,再回来休息十天,如此轮换。预计他还得有几日才回家,阿浪也暂不去想他。那少年本性不坏,虽然姓武,应该也……没事吧?

人是留下了,怎么处置裴妃,阿浪伤透脑筋。

按狄仁杰的建议,他最好把实情直接禀报天皇,别再经天后或者太子转达,能少生很多波澜。但阿浪眼下还不想这么干,天皇早明示过不想听他说自己妻儿的纠纷,裴妃这事算不算“纠纷”,他不确定,但肯定不算什么愉快喜报。

阿浪更想先跟太子李贤说说这事。他和李贤虽经常争吵,却没太多顾忌。但狄仁杰阻止了他,也没说明原因,只含糊道“等我先去庄敬寺探访回来再定”。阿浪这两天没事,便和狄仁杰、索七娘三人一起,以进香为名去了庄敬寺一趟。

这寺院离承福坊很近,在洛阳东城内,占地颇广,几进几出,气象森严。寺西墙那边就是东宫,北墙外则是含嘉仓城。看这所在,便知是皇家寺院,不受等闲人众香火。

阿浪和狄仁杰之前都来过庄敬寺,是为了拜祭停殡寺内的阎庄灵柩。此时狄仁杰和索七娘都没官身,要不是阿浪向门上出示了千牛备身鱼符,他们连寺门都进不去。

进去之后又到阎庄灵前拜了一拜,他们与守灵的阎家人攀谈起来,方知这庄敬寺几乎是“东宫家庙”。不但太子内眷常来做法事供养,寺后几进院子,还住着前太子的出家嫔妾、罪黜宫奴、病残内宦,类似于武皇后在太宗死后削发为尼的那个“感业寺”。

“阿邢就是让你们来庄敬寺?没说找谁?也没说到寺内啥地方?”阿浪问狄仁杰和索七娘,那两人都摇头。

“陷害裴妃和先太子的人,布局很长远。”狄仁杰思索着道,“能安排阿邢入合璧宫,潜到裴妃身边行事,也非常人可办到。先太子逝后,他临幸过的宫人需到这里出家……难道……”

“原东宫里的姬妾女官,嫉妒裴妃册立,为了跟她争宠,布下这个局?”索七娘想想,又道:“秋千出事之前跟我说过,她和先太子刚到合璧宫住,那宫院新建成,地方不小,空****的,缺下人。她本想把娘家几个从小服侍她的妇人侍娘召进合璧宫,太子也没说不行,但家令寺的人不让,说不合规矩。最后家令寺是从长安旧东宫、掖庭、少阳院那边调了一批奴婢,充到合璧宫去了,想必阿邢也在其中。”

“家令寺啊……”狄仁杰沉吟,“那会儿阎当时还在,不过他未必管到那么细的庶务,不知是食官、典仓、司藏哪一署办的差使……”

三人说着话,踱到庄敬寺后进一处院门前,被守门的拦了下来,告知“里面住着是前东宫内眷,不见外人”。索七娘以“我是王娘子的表姐”为名,在门口缠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能进去,怏怏而回。

“王娘子是谁?”阿浪问她,索七娘答:“我哪知道?太子那么多女人,其中总会有一两个姓王的吧?啧,真浪费啊……”

阿浪听得好笑,想说“那你说李娘子应该也能蒙对一两个”,又一想不行,汉人讲究“同姓不婚”,李弘的姬妾里还真未必有姓李的。狄仁杰忽道:

“七娘,要不你再去试试?这回说是阿邢叫你来的,看那守门人如何反应?”

对啊,怎么忘了这个?索七娘兴冲冲一转身,又去敲打院门,依样一说——还是被轰了出来。

这一进院落的守卫洒扫也比别的地方严密,在门内拒绝他们的老人声音尖细,明显是个宦官,怒气冲冲地喊“快走!快走!过来轰他们走!”门边一个清扫落叶的裹巾蒙面男仆便拎着长扫帚走来,也不出声,只挥动扫把作势威胁。

这男仆身材还挺壮,蒙面巾之上的双眼露凶光。阿浪倒不觉得打不过他,但打起来也没意思。狄仁杰扯扯他衣袖,三人转身离开这重门,又往别处踏勘。

在庄敬寺里转悠半日,没什么收获。三人走出寺门,立在街上商议下一步,忽见武敬真穿了一身翊卫服色,腰挂长刀,骑马飞跑过来,还没到近前就大喊:“长孙郎!快回家!”

阿浪顿觉大事不妙,不及细问“出了什么事”,接过武敬真跳下马递来的缰绳,飞身上马出东城。好在他家宅离此寺极近,奔驰片刻就到,只见门前围着一队穿金吾卫和东宫卫率服色的兵士,领头的已经进了门。

扔缰跳下马背,阿浪直闯进自己家门,丝毫不意外地看到带兵的将官之一正是索元礼。

索元礼因在恭陵民夫暴动一事上“有功”,虽千夫所指,太子贤还是保下了他,和他好友丘神勣一起调入东宫卫队任武官,带卫士值岗。阿浪非常厌恶这二人,也当面对李贤表示过异议,李贤答得振振有辞:

“我属下,擅作道德文章的老夫子要多少有多少,真能办理烦难差使庶务的能干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我也知道那两个人品不怎么样,可他们有用!你叫我贬退他们,再有恭陵那等事出来,你能给我处理么?”

也是因为这个理由,李贤不愿意介入索七娘和索元礼的家产纠纷,“女方私卖官马,包庇逃将,也不是完全无罪,且在豳州镇将管辖职权内,索五那举措不算过分。”

有了新太子明里暗里撑腰,索元礼更肆无忌惮。阿浪今日刚又听索七娘说,他手下的东宫卫士常常借故到南市羊马行商胡那边去勒索刁难,坏她的生意,还时常跟踪索七娘主婢出门。只怕这次也是索元礼掌握了七娘的行踪,又与金吾卫军官核对涉事诸人,推断裴妃就藏在阿浪家里,才敢公然到长孙千牛的敕赐宅院里拿人。

阿浪进了门,只见他的家奴辟邪等十几个男子正拦着索元礼等人讲理,但那些都是贱籍上的僮奴,人微言轻,哪里拦得住两位禁军军官和一众如狼似虎的卫士。阿浪喊一声“都住手”,索元礼等人扭过脸,见是他回来了,面色立时沉下来。

有五品开国县国爵位在身的长孙浪,论官阶高过索元礼不少,且他还是天皇外甥、二圣太子跟前的红人。真要硬碰硬,他丝毫不惧,前踏一步,刚又说一句:

“索元礼,你们胆大包天,是奉了谁的敕令来查抄我家——”

堂后一阵喧哗,只见梁忠君手持长矛,领了几个家奴又跑出来,应该是来增援辟邪的。但是……

索元礼一甩头看到海东逃将,只略微愣神,便大喊出声:

“梁忠君!你没死!欺君之罪!”

阿浪以手扶额,深深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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