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案 死亡时间

太阳沉入大地,天空轰隆一声,瞬间,大雨剧烈地从黑夜的旋涡中倾盆落下。

南市伞店,门上左右两只灯笼,红底黑字写有“伞”字。顾远收伞入内,室内,一身紧身红衣的女人正叼着烟杆子坐在地上,手中拿着工具制造机械伞。听到入门的脚步声,她抬起右手拿掉嘴上的烟杆子,说:“稀客,请坐。”

把雨伞立在门边,顾远上前坐到地上与她相对。

女人右手烟杆子入口,一口烟吐出:“什么事?”

顾远从怀中拿出一盒烟丝递给她,说:“这是给公输先生上次的报酬。”

公输春接过,她打开盒子看了一眼,然后收起放在一边:“东西不错,下次有什么事,可以再找我。”

“好的。”

把烟杆子叼回口中,公输春继续动手做伞:“在法租界中央捕房,如何?”

顾远拿起一把制好的伞,撑开转动了一下伞杆,咔的一声,伞面分成两层,随即旋转飞了起来。顾远笑着回:“还不错,是个有趣的地方。”

“有趣的地方吗?你追寻的东西,若有一天给你带来巨大的灾难,到时候,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义无反顾。”

“好个义无反顾。或许,越是危险的道路,对你来说,就越有趣吧。”

“人活世间,为的不就是自己吗?”顾远含笑。

“自私又可耻。”公输春似在自嘲。嘲笑顾远,也在嘲笑自己。本质上,他们是同一类人吧。

“若不这样,怎能走下去。”顾远站起,“告辞。”

走到门口,拿起立在墙边的雨伞撑起,顾远踏出伞店进入雨幕,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激烈的风雨中。

伞店里,公输春拿下烟杆子,她吐了一口烟圈轻言自语:“今夜的雨水,真是令人感到不祥。”

闪电雷鸣交错,哗啦啦的倾盆大雨令双耳对人间失聪。雨幕视线的前方,有人打伞而过,看不清对方的脸,听不到对方的脚步声。人们,如同不该存在的虚影。此景,让人仿佛行走在另外一个世界。如此,顾远不由想起一个传说:在纵横交错如同迷宫一般的华界,有一轮回巷。穿过这个巷子,就能回到三天之前。届时,只要杀死过去的自己,便能扭转、改变三天之后的未来。谁也不知传闻真假,但在这样的世道下,一切皆有可能。

生和死,真和假,过去和未来。

毕竟,这就是人世间啊。

转出华界南市,顾远踏入法租界瞬间,黑暗的天空上,有人直坠而下。随着恐惧的尖叫声、急速刺耳的刹车声,亡者的头颅被碾压爆开。

脑袋一炸,脑浆、血浆喷到顾远的脸上。

车上司机瞳孔放大,嘴巴大张,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啊啊啊啊——”碾压爆开的尸体把旁人吓得失声尖叫。顾远扔掉手中的雨伞上前,在蹲下的那一刻,啪的一声,一道光闪过,这一幕,被恰好经过的《申报》女记者曹青萝拍了下来,她气息紊乱,手指微微颤抖。

司机连滚带爬地下车后,顾远大声道:“去中央捕房把巡捕找来!”

司机惶恐:“我、我这就去!”说完,人消失在雨幕中。

顾远双手探到车底下,用力把车子抬起移到一边。曹青萝急忙上前帮忙。看到她胸前的相机,顾远一下猜出她的身份,不想让突如其来的死人案被添油加醋地写上报纸,他说:“记者小姐,请回吧,捕房的巡捕马上就来了。”

“不,我想知道这名死者的身份,还有他是自杀还是他杀。”

“查案由捕房的探长去查,记者小姐想知道死者背后的故事,等结案 那天,捕房给报社打电话说前因后果。所以,请回吧。”

“你以什么身份让我离开?”

“我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你想要死者死亡的原因,也不可能现在就能查到。”

“原来是法租界探长。我是《申报》记者曹青萝。这名死者突然从天空落下,要么是自杀,要么是被人谋杀。但我猜,他是被人谋杀。”

“猜测?”真是幼稚而可笑。

“雨夜杀人,老天爷都会帮忙,现场所有的痕迹,将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曹记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尸体未检,竟然猜测谋杀案,你这要是登上报纸,怕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曹青萝表情有些尴尬:“我只是在假设罢了,阿嚏——”话未说完,人便打了个喷嚏。

顾远拿起放在一边的雨伞撑在她头上,说:“拿着吧。”

曹青萝接过:“谢谢。”

“曹记者还是回去吧。如果有消息,我再给《申报》打电话。”说完,顾远对奔跑过来的巡捕挥手,“这里!把尸体送去停尸房。”

法租界中央捕房。

后楼停尸房入口处的桌子前,车素薇左手拿着《东西各国刑事民事检验鉴定最新讲义》,右手极有技巧地把玩着锋利的解剖刀。她似乎闻到尸体的味道,右手一停,左手放下书。浑身湿透的顾远看到她,讶异道:“车小姐没回家?”

“被雨困住了,打算在停尸房过夜。”

她的话让正抬尸进门的巡捕浑身汗毛竖起:这个女人,真是越来越可怕了。

“正好,车小姐,替我验验这具尸体。”顾远指向被车轮碾烂脑袋的尸体。

“抬进那个房间。”

“素薇!”把雨伞立在门外墙边,跟上来的曹青萝急忙招呼。

“青萝?你怎么来了?”车素薇惊讶。

“恰好路过,所以跟了上来。”曹青萝略显狼狈。一头长发滴着水,有些还粘在脸上。被打湿的衣裙贴在身上,显出她曼妙的身材。

“天色这么晚,你先回去,有疑问,事后我再告诉你。不然,曹老爷会担心。”

“我——”

车素薇抓住她的手搓了搓:“要是生病了怎么办?听话,先回去。”

曹青萝犹豫了一下,她看看车素薇,再看看顾远。顾远指着门口:“把伞带上。”

浑身湿透的男人,有一种潮湿又特殊的气息,再看看他那张气宇轩昂的面孔,看久了,令人莫名……

“青萝?”车素薇手在曹青萝面前晃了晃。曹青萝回过神,脸色微红,急忙把停在顾远脸上的目光移开:“那好,我明天再来。”

曹青萝走后,车素薇进入解剖室开始尸体的解剖工作。

解剖室外,顾远透过玻璃窗看向里面。对这位披着入殓师之皮,实际做着医士工作的女人,他有些佩服。放眼整个上海滩,有哪个女人敢面不改色地拿起刀子对一具尸体开膛破肚?

解剖尸体,需要时间,车素薇没有副手帮忙。就她一个人的情况下,直到午夜,才把尸体解剖完。车素薇收拾好出来,她坐到入口处的桌椅上,拿出自制检验单开始写,写完后递给顾远。

死者是名男性,身上穿的是上好的短布衣,这种衣服在下九流的帮会管理人之间很常见。其双手布有枪茧,由此可看出对方擅长用枪。他死于晚上十点左右。年纪在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从高处落下,导致他浑身粉碎性骨折,五脏六腑全部震伤。但真正让他死亡的原因是肚子上的大切口,他大量失血,大肠被切断,大肠里的污秽流到五脏六腑,其他器官受到了感染。并且,被切开的肚子被人用针缝上。车素薇在死者肚子里,找到了一只还在转动的银色怀表。

车素薇继续说,死者未有中毒迹象,从胃里能找到鱼虾这些未消化完的食物,从糜烂的程度看,他死之前,在哪里吃过大量食物。至于头部,碎得太厉害,无法得知脑袋上的情况。

总之,此人是被人故意谋杀的。

听完车素薇的话,顾远拿起装在袋子里沾着血迹的银色怀表看了看。

顿了一下,车素薇继续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复原死者的头颅。”

顾远微讶:“你能复原头颅?”

“不能全部复原,但能恢复到七八成。”

“要多长时间?”

“快的话,明天晚上八点前能复原完成。”

没有副手的情况下,这已经是她的极限。

“那好,辛苦车小姐复原死者头颅。”

翌日一早,天气晴朗,烈阳当头。

顾远前往停尸房,里面,车素薇还在做头颅的复原工作。顾远没打搅她,拿起银色怀表和死者的衣物离开找宋修借狗去。

捕房二楼右边走廊尽头文牍科,宋修和小二哥下西洋棋。坐在椅子上的小二哥“汪”的一声,他便替它移动棋子。

刚上来的顾远恰好看到这一幕,他有些啼笑皆非,想到此行目的,开口道:“宋修——”

手指放在嘴唇边,宋修“嘘”了一声,顾远闭嘴等他和小二哥下完棋。

半小时后,宋修笑着揉小二哥的脑袋:“小二哥真是厉害,这一局你又赢了。”目光转向顾远,“说吧,什么事?”

“小二哥借我一用。”

男人不悦地“啧”了一声,他面露嘲讽:“顾远,你把我家小二哥当什么了?”

顾远慢条斯理地回:“狗。”

“我家小二哥,可不是外面那些野狗,任由你们差遣吆喝。”

小二哥配合似的“汪汪”叫了两声。顾远露出笑意,可宋修发现,他眼睛深处一点笑意也没有。这个男人,有点让人捉摸不透。

顾远摸摸小二哥的脑袋:“我有个案子,请小二哥帮忙,报酬的话,一定会付。”

宋修与他对视。

“去不去还是小二哥说了算。”宋修吆喝道,“小二哥,这个男人说要你帮忙,你去还是不去?”

“汪汪!”小二哥摇着尾巴,前腿踏上桌子,舔了宋修一口。宋修嫌弃地推开狗头:“去去去!别在外面拈花惹草,不然我亲手剁了你下面那两颗球。”

“多谢了。”顾远笑道。

“汪汪汪!”小二哥扑向顾远,顾远一把搂住小二哥:“又辛苦你了,小二哥。”说完,牵着它回探长室。

看着顾远的背影,宋修摸摸下巴自语:“顾远……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带小二哥上探长室,里面,康一臣指着沾着血迹的衣服和怀表问:“远哥,这是什么?”

“昨晚发生了一起命案。等下,你跟我去调查。”

“命案?好。”

小二哥敏锐地闻到桌子上沾染着血腥味的怀表和衣服,它撑起前脚想咬住袋子,顾远快手一步拿起:“这东西,可不能乱动。”

“汪汪汪!”小二哥伸着舌头,显得有些兴奋。

“远哥,你跟宋修借狗啊?”

“让它来帮帮忙。”

“汪汪汪!”小二哥摇着尾巴围着康一臣转,康一臣揉揉它的脑袋,他好奇:“宋修有没有说,小二哥要是掉了一根狗毛,就宰了你做祭奠?”

“没有。”坐到椅子上,顾远从抽屉里摸出一只手套戴上,然后从袋子里取出银色怀表。怀表没有表盖,连盖耳都没有,再翻过来看后盖,没有公司名字。这足以证明,怀表是私人制造之物。

凶手为何把怀表缝进受害人的肚子?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可这个理由又是什么?

脑海里,无数的丝线纠缠成团。顾远不自觉露出趣味至极的笑容,这笑让康一臣莫名惊悚。把死者衣物、怀表装进袋子,他说:“走吧,我们去查现场。”

昨天晚上,尸体从天而降,那么,第一案发现场应当在华界和法租界交界的周边高楼里。只是,昨天晚上狂风暴雨,不管是味道还是痕迹,恐怕都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顾远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康一臣,康一臣听后,不禁好奇:“远哥,会不会是江湖恩怨?”

“也许吧。”

死者的衣服和手上的枪茧告诉他,此人极有可能是江湖中人。

“如果是江湖仇杀的话,呃,恐怕是件麻烦事。”

“怎么,麻烦事就退缩了?”

“哪会,跟着远哥,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帮会又有什么可怕的。”

顾远不由失笑。

两人牵着狗来到坠尸现场,那里,还留着一点痕迹。顾远蹲下揉揉小二哥的脑袋:“小二哥,今日全看你的了。”说完,解开狗绳,拿出死者衣物给小二哥嗅。小二哥嗅后,便低下头开始在现场打转转。可雨夜似乎把一切冲刷得一干二净,它不断地在原地转圈子。想了想,顾远站到昨天尸体的落地之处,然后躺下,大路上的人们看到忽然躺下的人都吓了一跳。

康一臣急忙问:“远哥,你干什么呢?”

顾远“嘘”了一声闭上眼睛:“别说话。”

康一臣闭嘴,小二哥走到顾远身边,它朝着他的脸舔了一下,然后趴下枕在顾远肚子上。康一臣守在大路上,只要有车开来,立即让车子绕开。有司机探出脑袋大骂:“神经病啊!”

康一臣任由别人骂去,该拦下的还是要拦,不然远哥非得被他们压成肉饼。

躺在地上的人动了动:不对,这个姿势不对。他的身体挪动了一下,小二哥也跟着挪动。

好了,就是这个姿势。

顾远缓缓睁开眼睛。

这里,是法租界和华界的交界处。他的左手边,是错综复杂、暗流涌动的华界南市。右手边,是繁花似锦的法租界。躺在交界马路中央,顾远看着天空上方,目光所及处有三家楼:法租界一家五层商户洋楼,华界两家租用楼。

尸体便是从这三家的其中一家扔下来的。第一案发现场,就在其中一家楼顶。顾远忽然一笑,他拍拍小二哥的脑袋:“起来。”

小二哥站起“汪汪”叫了两声。康一臣问:“远哥,去哪儿?”

顾远指着一家面包房:“先去那里。”

康一臣不解:“去买面包?”那家面包房是白俄人开的,里面有两个洋人看着店铺。

顾远答:“不,咱们去楼顶看看。”那栋楼有外楼道,可顺着上去。

康一臣反应过来:“尸体从那里抛下来的?”

“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一狗走到面包房后顺着外楼道上去。到达楼顶时,阵阵暖风吹来,顾远深吸了一口气,他往公共租界的方向望去,广阔湛蓝的天幕下,起伏的楼宇连成一片,看不到尽头。

小二哥在楼顶上蹿来蹿去,顾远、康一臣走到栏杆边往下看。

“有点远了,除非凶手力大如牛,或是能飞。不然,这样的距离,抛不到死者落地的方位。”顾远说。他看向小二哥,在顶楼上蹿了一圈的小二哥什么都没找到。

“那应该是对面两座楼的其中一座。”康一臣指向对面。

“走吧。”

他们下楼朝对面租住楼走去。到了对面,小二哥忽然兴奋地向其中一栋跑去。顾远心道,小二哥怕是要找到案发现场了,于是,两人快步追上它。顾远和康一臣追上来后,小二哥口中叼着一只被雨水冲成粉红色的白色手套给顾远,顾远接过。

“远哥,这里也有只手套。”康一臣大声道。

顾远上前接过:“杀人凶手的作案手套,继续找线索。”

可昨天晚上暴雨冲刷,现场血迹几近无踪,只残留溅在围栏墙上的点点血迹。顾远脑袋探出围栏往下看:“尸体从这里被扔下去的。”

康一臣走到他的身边往下看,从这个角度,恰好对上死者坠落的地方。遗憾的是,虽找到了凶杀现场,但经过一个晚上的雨水冲刷,除了一双在杂货店里随便能买到的手套外,什么都没找到。

把手套放入袋子递给康一臣,顾远说:“拿着,回捕房。”

康一臣接过,两人下楼往捕房走去。路上,顾远脑海之中的线条缓缓地纠缠在一起。

“汪汪汪!”顾远陷入思考中,一个不注意,被小二哥挣脱,它蹿入人群中跑开。顾远回过神:“小二哥!一臣你先回巡捕房。”说完,追狗去了。

“远哥,唉——”看着一人一狗消失的背影,康一臣只得一个人回捕房。

小二哥挣脱顾远的手后,直接冲去了霞飞路。顾远追着它大声道:“小二哥回来!”

“汪汪汪!”小二哥一路狂奔到酒楼里,然后趴到人家桌子上想吃烧鸡。桌子上的客人惊叫:“哪儿来的狗啊!”酒楼招待看见,急忙上来:“去去去去!”顾远赶紧拉着它离开酒楼。

酒楼外,顾远哭笑不得地训斥道:“小二哥,来霞飞路,敢情你是为了吃大肥鸡啊。”小二哥咧开嘴“汪汪汪”叫了好几声,继续挣扎想进酒楼。顾远说:“现在买了,晚上可就没的吃了。”真不知宋修是怎么养狗的,这么馋。天天买烧鸡吃,一个月下来,还不得把人给吃穷啊?

顾远在酒楼打包了一只肥美的烧鸡出来给小二哥,它叼住,在路边吃了起来,花了近半小时的工夫才吃完。顾远牵住它:“去走走。”

“汪汪汪!”小二哥回应,随即“遛”着顾远往前走。一人一狗经过东洋钟表店时,小二哥便拉着他往里面走。钟表店里,榊切人正招待一位客人。小二哥嗅了嗅年轻的客人,叫了几声后,张口咬住对方的裤腿不放。

顾远拉住小二哥:“抱歉。小二哥,回来。”可小二哥就是不动,顾远真是被它给折腾得没脾气了。

榊切人招呼他:“顾探长请坐。”

这时,被小二哥咬着裤腿不放的年轻人从手中的纸袋中拿出一根香肠递给它,他那张年轻秀气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你想要的是这个吧?

给。”小二哥立马松嘴,它闻了闻香肠,然后吃了起来。

顾远有些震惊:竟然这么能吃!他道谢:“多谢,我是顾远,中央捕房的探长。”

年轻人笑回:“我是榊切人先生的朋友,和他一样是日本人,叫野原真川。”

顾远打量着他:“你的汉文和榊切人先生一样好,经常留居上海?”

这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长相清秀。白衬衣塞进了背带裤里,戴着一顶帽子,看起来像个学生。

“我母亲是中国人,我跟她在上海住过一段时间。”

“原来如此,难怪汉文这么好。这么说来,你和榊切人先生是老朋友了。”

“是的,榊切人先生很照顾我,也是我最为钦慕的人。”

听着他们的话,戴着单片眼镜的钟表匠人笑说:“真川最近刚回上海,有些事情,我理当照顾他。”

点点头,顾远“哦”了一声。野原真川对榊切人有礼地说道:“先生,我先回去了。”

“好。”

把挂钟挂上墙,榊切人问:“不知今日是什么风把顾探长吹进了我的店中?”

顾远看柜台里的怀表:“找犯人。”

挂好钟,榊切人坐回桌边,他好奇道:“哦?找犯人却进了我的店,不会是想告诉我,我是你要找的那个犯人吧?”

顾远拿起一只银色怀表打开看了看,说:“如果是,终有一天,你逃不出我的手心。若不是,你继续安安稳稳地开你的钟表店。”

“我很欣赏顾探长,若真有这么一天,必定是我的荣幸。”

把怀表放下,顾远看了榊切人一眼,然后拉起吃完香肠不愿再动的小二哥回中央捕房。

回到捕房,把狗还给宋修。看到小二哥圆滚滚的肚子,宋修骂了一句恶心,随即指责道:“你想把它当成猪来养吗?”随后把人赶走教训起狗来。

回探长室,顾远刚打开门,就看到了昨天晚上的女记者曹青萝。康一臣说:“远哥,这位曹记者找你。”

和昨天晚上相比,今日,曹青萝精神不少,她把手中的伞递过去:“谢谢顾探长昨天晚上借的伞。”

顾远接过,然后坐到办公桌旁:“不客气。”

曹青萝面露微笑:“我想采访顾探长昨天晚上的案子。”

顾远面露遗憾:“死者他杀。只是非常抱歉,目前我们也没有线索。”

康一臣欲开口说出死者肚子里有怀表的事情,但看到顾远如刀子般的眼神时,立即闭紧了嘴巴。

对顾远的话,曹青萝感到讶异:“毫无线索?素薇解剖完尸体,也一点线索都没有?”

顾远把话题岔开:“曹记者和车小姐很熟?”

“在女校的时候就认识了。”

“原来是发小。”

说起车素薇,曹青萝话匣子打了开来,她笑着说:“是啊,素薇从小就争强好胜,跟在车检察长屁股后面天天看死人,把好端端的一个美人看得阴郁起来。唉,若不是车检察长去世,她也不会留在巡捕房里做入殓师吧。”

顾远和康一臣从曹青萝口中了解到车素薇不为人知的一面。

最后,曹青萝感叹:“要是素薇别这么逞强就好了。和尸体打交道,一点也不适合她。”

逞强?看来这位青梅,还不足够了解车素薇对这份工作的态度啊。那个人,面对死人面不改色,解剖死尸时,举手之间的严谨,还有眼睛深处的认真,无不出于对这份工作热爱。他甚至敢打赌,在车素薇工作的时候,谁敢上前打扰,她一定会飞出自己的解剖刀,警告对方,让对方不敢踏入解剖室一步。

对曹青萝的话,康一臣是这么回的:“我倒觉得,薇姐很适合留在这里。我娘说了,一份工作,男人能做的,女人同样能做。而且,女人心细如丝,能做得更好。”

顾远心道:你娘真有意思,真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竟然能教出一个不鄙夷女人的儿子来。

曹青萝惊讶说道:“可毕竟男女有别不是吗?”

康一臣抓抓头:“话虽如此,可事实上,薇姐做得比巡捕房医士要好不是吗?”

曹青萝一下不知该如何反驳,她说:“我觉得,她真的不适合这份工作。”

顾远接口:“适不适合,也要看车小姐的意思。”

曹青萝抿了抿嘴巴,点点头:“也是这个理。对了,这份——”她从挎包里拿出今日的报纸递给顾远,“昨天晚上的事情,我登了。”

顾远接过报纸,报纸角落刊登着寥寥数语的事件报道,还配了有他背影的那张照片。

曹青萝的语气坚定:“这起案子,我一定会追查到底。”

顾远点头一笑:“这是身为记者的责任,我相信曹记者。只不过,这起案子真的没有线索,不如曹记者先回去,等案子有眉目了,我再联系你?”

对方的笑容,让曹青萝觉得有点假,这种感觉让她有点不舒服,她说:“我相信顾探长,不过,我会随时来巡捕房追查这条新闻。”

“欢迎你随时到来。”

曹青萝站起:“那我先走了。”

“曹记者请。”顾远起身把人送出门口。

人走后,康一臣猜道:“远哥不想把线索告诉曹记者,是不是怕打草惊蛇?”

顾远敲了他脑袋一下:“是不想被缠住。像曹记者这样的人,对新闻事件,不追求个一清二楚是不会罢休的。”他可不想被缠住。于是,他拿起笔在纸上画出不规则的线条。

这是一起什么样的凶杀案?死者是江湖人无疑。如一臣所说,这案子背后,有可能牵涉帮会的恩怨。可如果不是呢?如果这只是个人恩怨的仇杀呢?这样的话,杀人者又为何要把怀表缝入死者的肚子里?

笔下的线条,越发凌乱。

晚上八点。

花了一天一夜复原死者头颅的车素薇从解剖室里走出来。

由于注意力长时间高度集中,精神松懈下来的那一刻,车素薇满是疲态,眼睛布满了血丝。坐上椅子,她一脸倦意地对顾远说:“尸体头颅我已还原到七成。”

“我送你回去休息。”顾远没有去看尸体。

“不用,我自己回家。”说完,她站起,可眼前忽然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小心!”

“薇姐!”

顾远及时把人揽住站好,被男人扶着,而且靠得这么近,车素薇一个激灵,人瞬间清醒不少,她连忙甩掉顾远的手:“我没事。”

顾远脸上一僵,他有种被车素薇当成脏东西而甩开的错觉。

“薇姐,你让远哥送你回去吧。你这个样子,实在是太让人担心了。”

康一臣担心不已。

“我一人就行。”车素薇坚持,她实在是不习惯和男人有着这么近的接触。

“我相信,车小姐的确能一个人回家。可为了案子的事情,你已经很长时间没休息过了,要是出什么事,哪怕是一点,我和一臣恐怕都会后悔让你复原那颗头颅。”顾远直视车素薇,眼睛里的认真让人感到害怕。

“是啊,薇姐。这样的话,我们宁愿一步步去调查,哪怕是一个月、一年,甚至是五年才能把案子查出来。”

车素薇可不愿自己的心血就这么毁了。两人的坚持,让她内心涌起复杂的心绪。这么多年里,在这个只有男人的巡捕房里,没有资格成为医士的她只能钻入停尸房里用无人认领的尸体学习义父的知识。就算她的检验鉴定再厉害,仍旧得不到任何人的赏识与认可。人人嫌弃她晦气,说她身上带着尸臭味,哪一个不在嘲笑羞辱她?!

可眼前的两人,是不一样的。

康一臣入巡捕房两年,从他的言行举止中,车素薇能看得出他有着尊敬女性的教养。中央捕房里,除陆连魁之外,他是第一个站出来护自己的男人。现在,出现了第二个出面维护自己的人。和前一任探长不一样,对方不仅有着缜密的心思,还不拒绝她参与案件。这样的人,让人摸不清。

对方的话不容拒绝,车素薇只得答应:“那好,谢谢顾探长。”

“一臣,守着尸体,别让人进去。车小姐,我们走。”

交代完,顾远送车素薇回家,留下康一臣守着尸体。

黄包车上,疲惫不堪的车素薇在颠簸中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人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听到有人叫自己。本不想理会,可本能地,听到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防备心促使她猛地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子——

“车小姐!”顾远抓住挥过来的手臂,与脖子一指之离的刀子停下。

车素薇瞬间清醒,她慌忙道歉:“顾探长,对不起。”

顾远含笑:“没事。”也不知她经历了什么,对男人的防备心竟然这么重。

“到蒲石路了。”顾远让开。车素薇眨了眨困倦的眼睛,从黄包车上下来,两人一起往前走,气氛宁静,只听得见两人的脚步声。到达与迈尔西爱路交界的一座小洋房前,车素薇停下脚步:“到了,谢谢顾探长一路相送。”

“应当的,好好歇息。”

“谢谢。”车素薇点头,开门走了进去。顾远招来一辆黄包车回中央捕房。浮光灯火,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他看到混在人群里行走的野原真川,也不知他往何处去。

回到捕房,顾远去停尸房解剖室。钢**,一具裸尸躺在上面。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车素薇不仅把死尸头颅还原到七成,还把解剖出来的内脏全部塞了回去,并缝好化妆,掩盖伤口。要不是亲眼见到车素薇切开了这具尸体,顾远都要怀疑这具尸体是否被人动过刀子了。

顾远惊叹车素薇的技艺,若她是个男人,早就出人头地了。可她是个女人,在做的事情,又是违背所谓的道德的。她私下解剖的事情若传出去,恐怕会遭受和她义父一样的抨击。

不过,有意思的是,巡捕房的人都知道她在做的事情,却没一个人传出去。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捕房的某位长官庇护着她。他猜那位长官是陆连魁。当年车云庆是地方检察厅检察长,陆连魁是中央捕房的督察长。

处在上九流的他们,一定是认识的。不然,陆连魁也不会让车素薇留下解剖无人认领的尸体。

尸体头颅复原到七成,但这七成足够了。因为,这个人顾远认识。他是法租界菜霸徐路涛,也是青帮大佬杜镛的门徒之一。这样的身份,还真是件麻烦事。

“他是法租界菜霸徐路涛,杜镛的门徒之一。”

“什么?”康一臣一惊。

“你给陆督察打电话,就说徐路涛被人杀死了。”之后,该怎么做,陆连魁会安排。

“好,我这就去。”康一臣离开。

顾远陷入沉思:徐路涛是因为江湖恩怨被杀掉的吗?如果是,他始终想不通,凶手为什么把怀表缝入他的肚子里?

离开停尸房走到捕房大厅,康一臣指着电话机大声说:“远哥,陆督察的电话。”

顾远上前拿起电话,里面传来陆连魁的声音:“待会儿青帮的人过去收尸。还有,昨天晚上,徐路涛与他的拜把兄弟左永祥喝酒吃饭。跟着他们一起去的,还有徐路涛的两个手下。那两个手下说他失踪了,找了一天都没找到。左永祥住在南市棉花里,现在,你立即去拿人,一定要把这个案子查清楚。”

“是。”

“再有,这个案子如果牵扯到帮派的恩怨刺杀,该收手的时候收手,明白了吗?”江湖人,江湖事。上个探长卷入了江湖恩怨,人死了,那也是他自找的。而顾远,一个没有任何势力的探长,真要卷入,哪天被分尸了也不知道。

“我明白。”顾远回道。此刻,他还不知道陆连魁在家中宴请青帮大佬。

“好了,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

“是。”挂掉电话,顾远招呼康一臣:“去棉花里。”

华界巷子,蜿蜒曲折,错综复杂。晚上九点,南市棉花里传来跑步声与叫喊声。

“左永祥别跑!”

“一臣,拦下他!”

康一臣得令,腰身微微一弯,两手抬起,摆出擒拿的姿势。前有康一臣,后有顾远,左永祥拔枪:“让开,不然我开枪了!”他的话音一落,康一臣往前一冲,扑倒左永祥,锁住他的四肢。左永祥发出惨叫,顾远上前卸下他手里的枪。

康一臣放开左永祥,顾远踢了踢人:“起来。”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想到这两个人有可能是仇家派来杀自己的,左永祥不禁有些害怕。

“想知道的话,跟我们走一趟法租界中央捕房。”

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巡捕?他们抓自己干什么?

“走吧。”顾远推了他一把,左永祥口中骂骂咧咧。

捕房审讯室。

左永祥说,出了捕房的门一定弄死顾远。顾远由他说去,慢条斯理地开口:“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二、我打电话给青帮大佬,说徐路涛是你杀的。这之后会怎么样,你应该比我清楚。”

左永祥被他的话震住:“你说什么?徐路涛死了?”

顾远细细观察对方的表情,并不是装出来的。他继续说:“有人告诉我,昨天晚上你请徐路涛吃饭喝酒。之后,徐路涛被人杀死,从楼上扔了下去。”

左永祥额头渗出汗水:“我不知道,人不是我杀的!”徐路涛和他吃饭后死亡,青帮的人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

“那好,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要不然,我只能把你移交青帮处置。”

“我、我答!”他要是洗不脱自己和徐路涛的死之间的关系,青帮的人一定会狠狠收拾他!

“那好。”顾远抽出笔,开始在本子上画不规则的线条,“你和徐路涛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是八年的拜把兄弟,他成为青帮大佬的门徒后,我便一直跟着他混。”

“这么说来,你们兄弟关系很好?”

“是。”

“有人告诉我,昨天晚上,也就是六月三日晚上,你派人去请徐路涛吃饭?”

“是。”

“你为什么要请他吃饭?”

“我想让他帮忙,把我引荐给青帮大佬。”

“饭在哪儿吃的?徐路涛又是什么时候到的?”

“在煌海酒楼,他在晚上七点到的。”

“就你们两人?”

“不是,徐路涛带着两个手下一起来的。他们守在门外,吃完饭后,徐路涛和他们一起离开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差不多十点。”

“吃饭的时候,你们都谈了什么?”

“除了我提出的引荐之事外,都在谈菜场上的事情和女人。”

“那他答应给你引荐吗?”

“他敷衍过去了。”

“你们既然是多年的兄弟,为何不替你引荐?”

“因为,他防着我。”

“为何?”

“从四年前开始,他就不信任任何人。”

“四年前?”

“嗯。四年前,徐路涛拜入青帮门下,后来飞黄腾达,一路高升。成为菜霸后,我和另外五个兄弟李楠、蔺阳、屠安详、段学林、洪为,让他带咱们入青帮,他不肯。后来,李楠和他撕破脸皮,大骂徐路涛忘恩负义,徐路涛反骂李楠鼠辈小人。为报复徐路涛,李楠故意让自己的女人跟他睡,然后刺杀他,不过被他躲过去了。再后来,咱们兄弟七人分崩离析,除了我跟着他之外,其他人不是去了别的帮会就是做别的事情去了。”

“照你这么说,李楠憎恨徐路涛?”

“恨!肯定还恨着。所以,人肯定是他杀的!”

“你和徐路涛吃饭当晚,有发生什么可疑的事情吗?”

“没有。吃完饭咱们就散了,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他死了。”

“席间,徐路涛没有任何异样?”

“没有。”

“那跟随徐路涛的两个手下是谁?”

“叫老五和老六。”

顾远忽然停笔,他最后问:“老五、老六住哪儿?”

“徐路涛宅子里。徐路涛得罪的人太多了,他生怕被人刺杀报复,所以一直把老五、老六留在身边保护自己。”

问清老五、老六住哪儿后,顾远让康一臣把人押回看守室,随即遣他回家,康一臣不愿:“远哥,我也一起去吧。”他见过以前的探员,为了案 子不眠不休好几天。

顾远伸手揉了一下他脑袋:“行了,我去问问就回家休息。”

康一臣捂头:“好。”然后押送左永祥进看守室。

徐路涛的家在法租界,他做菜霸时贪了不少钱,到处炫耀,还买了栋小洋房。顾远到他家时,那两个保护他的手下还以为是来寻仇的人。顾远说明来意,他们才打开门放他进来。

坐在一楼小厅,老五说:“顾探长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

顾远目光锁定对方——这两个人,是昨天晚上最后见过徐路涛的人。

“昨天晚上,徐路涛和左永祥吃饭散场后,发生了什么?”

老五、老六互看了一眼,老五开口说:“我们离开酒楼的时候,外面还下着大雨,徐哥说要去妓馆逍遥快活,于是我们拐道。在前往妓馆的路上,他要解手,让我们在外面等着,然后拿着伞进了小巷。大概过了五分钟,咱们感到不对,便进入小巷,但徐哥已经不见了。”

老六接口:“我们在附近找起人来,但没有找到他。直到天明,我们才预感出事了。我们兄弟把徐哥失踪的消息传给青帮,没想到今晚就听到他死亡的消息。”

“离开酒楼后的途中,你们有没有遇见奇怪的人和事?或者让你们感到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好像没……”老五话没说完,就被老六给打断了:“有的。雨幕里,我看到一个没打伞,穿着一件黑色大衣,戴着黑色高帽的男人。他的左手捧着一只人偶。”

“他戴的手套是不是白色的?那种杂货店可买得到的?”

“是的。”

“那他手中的人偶是什么样的?”

“雨太大,看不清。不过人偶有两只手掌大小。”说着,老六比画了一下。

“此人多高?”

“一米七五左右,天黑下雨,我看不到他的脸。”

“那他穿着什么样的鞋子?”

“皮鞋。”

顾远点头,他继续问:“徐路涛都和什么女人来往?”

“徐哥不相信女人,他从不留下过夜。去找女人快活,都是爽过一番后分道扬镳。”

顾远深思:是因为当年被刺杀留下来的心理阴影吗?接着,他换了另一种方式询问:“徐路涛对女人怎么样?有没有奇怪的嗜好?”

“徐哥喜欢找两三个一起玩,而且,只要把他服侍好,他都会给钱。”

“那他有没有强迫或和女人发生冲突?”

“有。但这些女人都被妓院的老鸨给收拾了。”

问完女人的事,他又继续问,徐路涛最近都得罪过什么人,有哪些仇家。老五和老六一一答来。

总之一句话:徐路涛仇人众多,想要他死的人也多,所以他才会雇用老五、老六跟在身边。这些年来,他的仇人有被他砸过摊子不交钱的菜场摊主,还有那些想分中央菜场一杯羹的其他帮会之人。除了这些,更早以前,他还没成为杜镛门徒的时候,曾与他有过节的人,在他得势之后,他全给报复回去了。

把他们的话印在脑海中,顾远站起:“谢谢。”

老五和老六也站起:“案子什么时候能查清?”

“我需要时间。”

“拖得太久,青帮就自己动手查了。”

“尽力而为。”

顾远清楚,所谓自己动手查,不过是以徐路涛的死为理由的中央菜场的争夺罢了。像徐路涛这种没有背景的人,就算是杜镛的门徒,他们也只是走走过场而已。因为,杜镛门徒众多,真不差他一个。

离开徐路涛的家,顾远往家里走。路上,他脑海中的那团线开始缠紧。现在,有了一条线索,那个在雨夜中出现的黑衣人,和徐路涛的死,或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翌日,顾远睡过了头。

他刚踏入捕房,康一臣焦急的声音传来:“远哥你怎么现在才来?”

“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个肚子里缝着怀表的死者出现了!”

“什么?”顾远大吃一惊,他立即赶到停尸房。停尸房里,曹青萝在。

看到他,曹青萝急忙上前:“顾探长,这是连环杀人案?”没有回她的话,顾远快步走进解剖室。里面,车素薇刚把尸体解剖完成,她拿起沾着血迹的怀表说:“这是从死者肚子里发现的。他死于昨天晚上十点左右,和前一位死者一样,死于失血过多,大肠被切断,五脏六腑受到感染。不同的是,这名死者身上有针孔,他死前,被人注射过药物。除此之外,死者身上有多处被残虐的伤痕。”

戴上手套,顾远从她手中接过怀表一看,怀表嘀嗒嘀嗒地走着。走出解剖室,他问康一臣:“查清这具尸体的身份了吗?”

“查清了,叫李楠,是个赌徒。今天早上死在小东门垃圾场附近。现场留有一双杂货店可随便买到的白色的手套和一双血脚印,没有目击者。”

顾远放下手套拿走怀表:“去现场。”

“是。”

于是,两人快步离开停尸房。

曹青萝急忙追了上去:“顾探长等等我——”

小东门附近酒楼妓馆、烟窟赌场众多。没调任之前,顾远就是在这里当的差。他们三人到达现场时,守着现场的巡捕和他们招呼了一声便巡逻去了。

康一臣指向一摊血迹:“李楠就是死在这里的。现场的血脚印,和他的鞋号对不上,所以,应该是凶手踩到血液上留下的。”

顾远蹲下,伸手量了一下鞋印,然后细细观察鞋子的印纹。

曹青萝上前:“顾探长——”

“嘘——”顾远“嘘”了一声,他继续打量鞋子的印纹。思索了一下,顾远站起,顺着鞋印的方向走,大概走了十步后,鞋印断开,消失不见了。查了一下周边,再也没有迹象。返回来,他对康一臣说:“你来演示一下李楠死亡的场景。”

康一臣回:“好。”跟着顾远时间一长,他便发现远哥是个喜欢还原现场的人。

康一臣走到李楠死亡的现场,然后躺了下去,露出痛苦求生的表情。

这表情,他摆起来,显得有点可笑。康一臣摆好姿势后,顾远细细打量着他和周边。

这里是垃圾场拐角处,往里面是垃圾堆。想在这种地方杀人不被发现,实在是太容易了。车素薇说过,李楠生前遭受过虐打,那么,命案现场应该会留下打斗的痕迹。顺着思路,顾远在垃圾堆找到了打斗的痕迹:从散落的垃圾堆里,他捡到了一根带血的木棍。除此之外,再没找到凶手留下的东西。

拿着木棍返回,顾远对曹青萝招招手:“曹记者。”曹青萝上前,顾远总算理会她了,“麻烦帮我拍下血脚印,然后登报寻找鞋印的线索。”

曹青萝拿起相机:“好的,交给我吧。”

拍完照,三人返回中央捕房。路上,曹青萝一直找机会询问顾远案子的事情,但都被顾远打岔过去了。

回到捕房,顾远对康一臣道:“把左永祥提到审讯室。”

顾远拿着木棍回探长室,曹青萝追了上来。二楼,趴在楼梯口处的小二哥闻到了顾远身上的味道,也跟进了探长室。顾远把木棍放在一边,拿起两块从死者肚子里发现的银色怀表并在一起查看。这两块怀表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第一块怀表上的指针,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转动,不知是不是坏了。

“汪汪汪!”小二哥嫌弃那根带血的木棍,趴到桌子上想叼走怀表。顾远拦住,然后把怀表收入袋子。

曹青萝追问:“顾探长,你发现了什么?”

顾远无暇顾及曹青萝,他应付道:“曹记者,案子还在查,你先回去帮我把鞋印登报,如何?”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有一个要求。”曹青萝的脸上露出一丝娇俏而羞赧的笑容。

“不知曹记者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办。”顾远含笑看着对方。曹青萝脸微微一热:“既然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请说。”

“今天晚上八点,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交会处的江南馆一起吃个饭。

顺便聊聊案子的事情。”

“好。”顾远随口答应。

曹青萝心中微微一喜,原以为对方会拒绝,没想到竟然答应了。她脸色微红地说:“那我先回去了。”

“请。”

曹青萝走后,顾远拿着装着怀表的袋子前往审讯室,小二哥跟在他的身后。

审讯室。

小二哥趴在桌子下,顾远把那两块怀表从袋子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他说:“李楠死了。”

“什么!”左永祥惊得站起,“那个最有可能杀徐路涛的人死了?”惊惧之后,左永祥内心更加不安,额头渗出汗水。

顾远问:“这两只怀表,你认不认识?”左永祥把目光放到怀表上,顾远继续说,“这只是在徐路涛的肚子里发现的,这只是在李楠肚子里发现的。”

“我、我没见过。”

“你再好好想想。”

左永祥有些惊惶不安:“我真的没有见过。”

“左永祥,你说李楠是最有可能杀徐路涛的人,可李楠死了。现在我要问你,李楠最近有没有找过徐路涛?”

“没有。”

“那徐路涛是否有主动找过李楠的麻烦?”

“也没有。”

“他们多久没联系了?”

“我想想,有、好像有三年多了。”

再问其他,左永祥不是说不知道就是焦躁不安地捶桌子,再也问不出其他来。顾远扭头对一旁写审讯记录的康一臣说:“一臣,把他关回看守室。”

“是。”

拿起怀表离开审讯室,顾远打算去公输春那里拆表,小二哥看到后跟了上去。一路上,他寻思着案子的事情,走了一段路,才发现小二哥跟了上来。他弯腰摸摸小二哥的脑袋:“私自跑出来,小心宋修找我麻烦。”

小二哥“汪汪”地叫了两声,然后舔了舔他的手指。

“既然出来了,就一起走吧。”

一路前行,在经过路边饭馆的时候,小二哥又想跑去找烧鸡吃,好在被拦住了。顾远训斥道:“吃这么多烧鸡,小心宋修不要你。”

“汪汪汪!”

小二哥挣脱他的手,然后跑了出去,顾远急忙叫道:“小二哥回来!”

它要是走丢了,宋修真的会把他宰了祭奠这条狗。

顾远快步追了上去,他看到,小二哥大口一张,竟把一个人的裤腿给咬住了。顾远一看,是野原真川。看到顾远,对方招呼道:“顾探长。”

顾远道了一声抱歉,上前想把小二哥抱走,但小二哥就是不松口,它死死地咬着对方裤子,口中还发出“呜呜”声。野原真川弯腰摸了摸小二哥的脑袋,然后从纸袋里拿出香肠递给它。这下小二哥才松开口,叼住香肠趴地吃了起来。

顾远哭笑不得,敢情一直咬着人家不放就是为讨香肠吃?难怪被康一臣称为蠢狗。他对野原真川歉意一笑:“抱歉,小二哥嘴馋。”

“不客气。”

野原真川温和有礼,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你去找榊切人?”

“是的,我正要去找榊切人先生……顾探长,你手里的东西是?”野原真川指着他手中的袋子。

“我在追查两起杀人案,这是从尸体肚子里发现的。”

“肚子?”

“是的,杀人凶手把怀表缝进了被害人的肚子里。”拿起袋子打开,顾远让对方看了一眼。

看清袋子里沾染血迹的怀表后,野原真川手指一紧,他说:“真是残忍。”

收回袋子,顾远说:“任何事情,都有因果。我很在意,凶手为何往死者的肚子里缝上怀表。”

“因果……顾探长,我想问,如果被谋杀之人十恶不赦,他曾经犯下过极恶的罪孽,这样,顾探长还想求个因果吗?”

“会。”

“为何?”

“这就是我成为巡捕房探长的意义。”

“如此一来,曾经被他伤害的人们,又该如何寻求真相和公理?”

“杀人者与被杀之人,他们存在何种关系,只有查清了,才能还两者以真相和公道。野原真川,整个上海滩,每天都在发生着许许多多的不公和不义。有的人该死,他们没有资格做人,只是腐朽世道下的产物。我不知,别人会怎么做,可若落入我手中,我会以我手中的道义去结束一切,让受到伤害、蒙冤的人得以清白。”

顾远的话让野原真川的内心感到极大的震撼,随即眼睛深处浮起一抹悲伤,他说:“大概只有遇见顾探长这样的人,那些遭受不公不义的人们才能看到一丝希望吧。这两只怀表,顾探长可以拿给榊切人先生看看。”

顾远见眼前的年轻人脸色变得有点苍白,说:“谢谢,我不相信他。”

野原真川微微讶异:“我以为,两位是挚友。”

对方的话让顾远失笑:“这辈子,我们都不可能成为挚友。”

“为何?”

“背道而驰,我们本就不同。”

野原真川点头:“顾探长虽这么说,可我却觉得两位很相似。冥冥之中,顾探长和榊切人先生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缘分吧。”

“要真如此,那还真是可怕。”顾远笑道,可他眼睛深处一点笑意都没有。

“您的话,我会传达给榊切人先生的,不打搅了。”

“好的,日后再见。”

“再见。”野原真川挥手离开。小二哥吞下最后一口香肠,想要追着对方去,顾远及时抱住它训斥道:“再乱跑,别想再出门了。”

小二哥“呜呜”了几声,顾远放开它,继续往华界公输春的伞店走去。

顾远到达伞店后发现店门紧闭,主人家不知在何处。白跑了一趟,顾远带着小二哥返回中央捕房。

回到捕房,已是下午。

顾远踏入捕房的时候,有“汪汪汪”声传来,这叫声和小二哥的声音一模一样,巡长严云舟看到他带着小二哥回来,不由一乐:“原来小二哥跟着你。”

顾远疑惑:“怎么了?我好像听到楼上有狗叫声?”

严云舟笑道:“你把小二哥带出门,宋修找不到狗,便把康一臣当成狗拴在二楼。现在,他出门了。”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啊。”

“我上去看看。”

二楼文牍科锁着,门前放着一把钥匙。小二哥“汪汪”叫了两声,把钥匙叼给顾远。里面,听到狗叫声的康一臣慌忙趴到门缝,用带着哭意的声音说:“远哥,远哥是你吗?”

“是我,我这就给你开门。”说完,顾远把门打开。

被狗绳子拴着的康一臣扑上来,顾远急忙避开,康一臣哭诉道:“宋修简直不是人,他把我当狗啊。”

小二哥趴到康一臣身上,舔了他一口。

顾远给他解狗绳子,一面解一面问:“宋修去哪儿了?”

“不知道啊。”

把康一臣放开,顾远给文牍科上锁的时候,车素薇上来:“顾探长。”

“去探长室。”

“好。”

三人一狗到达探长室,车素薇说:“宋修出门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了,在他回来之前,小二哥托给你照顾了。”

“汪汪汪!”小二哥叫着,然后舔了一下车素薇的手指。

“好。”

“这个案子,现在查得怎么样?”

“凶手是个男人。”

“哦?”

顾远拿出笔,在纸上画出现场鞋印,他说:“现场留下的鞋印是四十一尺码,这是男人鞋子的码数。”

车素薇拿过纸细细一看:“这鞋底的纹路,有点特殊。”

顾远点头,继续说:“这是一起有目的的连环谋杀案,凶手为同一人。也不知会不会有第三个受害人出现。眼下,我最在意的是凶手为什么往死者肚子里放入怀表。只要解开了这道谜题,或许案子就能真相大白。”

康一臣插嘴:“远哥,死掉的两个都是江湖中人,而且互相认识。会不会他们以前一起做过什么事,然后被人仇杀?”

顾远点头:“也有可能。徐路涛和李楠的死,有两个共同点。第一,他们互相认识。第二,他们都是混江湖的。可从左永祥的口中得知,两人在四年前结下了梁子,李楠还利用女人刺杀徐路涛,但没有成功,至此两人反目成仇,互不往来。那么,四年前,他们有可能一起做过什么大恶,如今凶手来寻仇。当然,也有他们共同卷入了江湖纷争的可能。”

徐路涛和李楠都是恶人,他们得罪的人太多了,想要他们命的人自然也多。想要逐一排查,恐怕很难。

“若是江湖纷争……”

“如果是,只要拿下杀人者,该收手时收手。”

从始至终,顾远的目的只有一个。

《申报》报社。

下午四点,曹青萝与同僚接到前往圣约翰大学跑一趟新闻的消息。路上,她问起缘由。同僚告知,学生罢课,与日籍教师、学生发生冲突。现在,学校里的形势变得有些紧张。听到这儿,曹青萝不由想起两年前发生的“五卅运动”。当时,圣约翰大学的华人学生全部参与其中,甚至不顾校长卜舫济的阻挠,参加了罢课游行。

两人到达圣约翰大学时,门是开着的。他们潜入学校,循着高喝声,在主楼看到一群华人学生与日籍教师、学生对峙的场面。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拒绝日本人教学!拒绝与日本学子为伍!”

一大群华人学生表情愤懑地对着三名日籍教师及二十几名一脸怒容的日籍学生大喊。

“啪——啪——啪——”快门声响起,对峙的学生忽然停下,上百颗脑袋同时一扭,看向曹青萝和同僚。被上百双眼睛盯着,曹青萝的手莫名一抖。看到曹青萝手上的相机,便知其身份。学生收回目光继续对峙,甚至伸手推搡日籍学生,发生肢体冲突。英美籍教师出面阻拦,但拦不住。

曹青萝不由嘀咕:学校都乱成一团了,卜舫济去哪儿了?卜舫济应该不在。如果在,他是不会允许学校发生这种事情的。毕竟,他一再向社会与学校强调,学生们的教育应当与政治分离,不可沾边,更是拒绝、反对学生将学校作为政治运动的发动中心。曹青萝低声和同僚说采访事宜,同僚嘱咐她注意安全后,两人分开采访。华人学生乐意接受采访,希望记者能够把日籍教师羞辱华人学生的事情报道出去。

事情经过,曹青萝大概了解了。

日籍教师冤枉一名华人学生偷窃。便是此事,引起整个学校的华人学生参与罢课。

东西到底是谁偷了,已没有人在意了。积压的爱国主义情绪和对日籍教师、日籍学生的不满借此爆发,希望他们离开圣约翰大学。

华人学生对日籍教师和日籍学生的不满全然表现在脸上。当曹青萝打算采访另外一名学生的时候,忽然看到有华人学生把一个瘦弱的男生推了出来:“你身上流着日本人的血,不配为中国人!”

听到这句话,曹青萝的心莫名一紧。被围在中间的中日混血学生,脸色苍白。他看看华人学生,又看看另一边的日籍教师和日籍学生,缓缓地低下了头,汗水不断地从额头上落下来。

罪恶,莫名其妙的罪恶感,仿佛,他活着就是罪大恶极。

曹青萝抿了抿嘴。

日籍教师站了出来,他把中日混血学生拥住,并严厉斥责华人学生。

说他们有失学生的身份,和外面没有思想的暴民一样。

这种话,无疑火上浇油。华人学生彻底炸开,一群人拥上来大力推搡,最后演变成群架。

曹青萝大声道:“住手!住手!哎哟——”想要出手阻止的她,反倒被人推倒。报社同事急忙拉起她,免得卷入这场纷争之中。

顾远三人谈案子谈到了傍晚,他脑海中的线越缠越紧。在车素薇和康一臣打算回家的时候,他说:“曹记者约我们今晚八点去江南馆一起吃饭。”

“江南馆!我知道。那里的菜可好吃了。”康一臣举手。小二哥则“汪汪”跟着叫了两声。唯有车素薇面露古怪:“青萝怎么会想到约我们一起吃饭?”

顾远一笑:“不知道,今晚过去,你可以问问她。”

“那好,我去收拾一下停尸房。”

车素薇走后,康一臣学宋修说话逗小二哥,小二哥对他嫌弃不已。

顾远拿起毛巾把两块怀表上的血迹擦掉,然后盯着它们看:是什么呢?凶手为什么把怀表缝入受害人的肚子里?这代表了什么?

“嘀嗒、嘀嗒——”第二块怀表还在转动,第一块怀表已一动不动。

说起来,他并没有破坏过第一块怀表,它到底什么时候停的?

“嘀嗒、嘀嗒——”

“远哥。”

陷入思考的顾远回过神来:“什么事?”

“该去江南馆了。”

把怀表包好放进口袋,顾远站起:“走吧。”

下楼与车素薇会合,顾远招来三辆黄包车。报了地方后,黄包车车夫便拉着他们往目的地跑去。三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地穿越熙熙攘攘的街头,往与公共租界交界的江南馆而去。他们到达目的地,付了钱后才发现,曹青萝还没来。

车素薇说:“青萝一向准时,应该是被报社里的事情给耽误了。”

顾远回:“那我们等等。”这一等,又是十多分钟。

车素薇走了几步,她说:“要不,咱们进去坐着等?”

顾远拉起坐在地上的小二哥:“也好。”

三人进了江南馆,和前门招待说了一声,如果曹青萝到了,就说他们在一楼等着。招待应和,然后请他们入内。

圣约翰大学里。

傍晚,卜舫济才从校外回来,随他回来的还有他的夫人黄素娥。看到眼前场景,卜舫济勃然大怒,狠狠训斥了学生,他把两方人隔离,让他们反省。之后,与夫人共同招待《申报》报社的两名记者。因不想让记者只报道今日发生的事,卜舫济欣然接受曹青萝与同事的采访。

时针缓缓滑到七点,想起与顾远约定晚上一起吃饭,曹青萝有点着急离开。可是,卜舫济很少接受采访,今天要是错过了,以后怕是再难采访到他了。

又过了半小时,他们才告辞离开。

回到报社,已接近八点,匆匆忙忙把今日的新闻稿写好,曹青萝才跑着离开了报社。

江南馆里,顾远他们往肚子里灌了不少茶水。他们等到了八点半,曹青萝迟到了半小时。她是跑着进来的,看到她,车素薇扬手:“青萝!”

看到车素薇和康一臣在,曹青萝瞪大眼睛:顾远不是答应和自己吃饭吗?怎么把素薇和那个什么康一臣给带来了?心中就算有疑问,也不能把不满放在脸上,她气喘吁吁地上前道歉:“抱歉,我迟到了。我也没想到今天下午会有一起要跑的新闻,拖到现在才完成。”

把人拉着坐到自己身边,车素薇道:“没事。”

大家一起点了几道菜一道汤,顾远还特地给小二哥点了半只鸡。

点完后,康一臣好奇地问:“曹记者在追什么新闻,竟然这么晚?”

曹青萝一笑,似在吐苦水:“学生闹罢课。”

车素薇疑问:“发生了什么事?”

曹青萝努嘴:“他们拒绝日本教师授课,还和日本学生起冲突。现在学校把两方隔离,才安抚了众人。”

曹青萝的话让顾远想起了野原真川,那个看起来温柔的年轻人,他所表现出来的干净和纯粹让人无法想到他身上流着两国人的血。

菜送上来,顾远把一盘鸡肉放到地上,小二哥摇着尾巴从椅子上跳下,大快朵颐。

席间,曹青萝问顾远案子上的事情:“顾探长,案子可有眉目了?”

顾远状似无奈:“只查明了两名死者的身份。”然后,他避重就轻,简略地说了下情况。车素薇和康一臣默默听着不插话。他们算听出来了,顾远在一本正经地糊弄人,而曹青萝却信以为真。

案子谈过后,曹青萝扬起嘴角,笑问:“若无案子,不知顾探长都在做什么?”

夹了一块西湖醋鱼入口,对方回:“逗狗。”

康一臣欲开口,想说没案子,其他科室没事情的话,远哥会趴在桌子上睡觉,但顾远把茶杯塞进他嘴里,他急忙接过,差点被呛住。

“我家也有一只小狗,一忙起来,常常照顾不到。改日,我送来巡捕房,让它陪着小二哥如何?”

顾远客气笑回道:“这狗是文牍科管理人宋修的,你真送过来,谁也照顾不到。”

曹青萝脸上笑容一僵:“是吗,我看顾探长和小二哥亲密,还以为是你养的。”

顾远唇角勾起:“小二哥胃口好,我可伺候不来。车小姐,你说是不是?”

车素薇瞟了他一眼:“宋修养小二哥可没你这么精细。反倒你,把它胃口养叼了。”

康一臣咀嚼,含糊说道:“宋修吃什么,小二哥吃什么。可自从你买鸡给它吃了以后,小二哥就惦记上你了。”

顾远不禁沉吟:“有道理,下次可不能这么喂养它了。”想起宋修骂小二哥是猪,就知道他怎么养的狗。

一面吃饭,一面说着事。大多时候,都是曹青萝问顾远,可每一次都被对方搪塞过去。车素薇听得多了,心中不免古怪——青萝似乎对顾远有兴趣?

“轰隆隆——”

外面传来雷声,要下雨了。

顾远放下筷子,曹青萝拿出怀表一看:“已经九点半了。”

四人结了账,顾远说:“早点回去吧,以免淋雨。”

四人站起,当他们走到江南馆大门时,一阵惊人的电闪雷鸣炸过,滂沱大雨哗啦啦地下了起来。看着狂风暴雨,曹青萝有些束手无策:“这么大的雨,怎么回去啊?”

车素薇看了看,说:“等车子吧。”

曹青萝叹气一声:“也只能这样。”

有车子经过江南馆,可上面坐有客人。连续几辆车开过,他们都没招到。倒是有黄包车经过,但曹青萝不愿坐。这么大的雨,真要坐黄包车,人还没到家,身上怕早就湿透了。

雨势越来越大,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车素薇说:“再等等吧,等雨小点坐黄包车回去。”

曹青萝听天由命地答应:“好吧。”车子是招不到了,现在只盼雨小一点。顾远拿出第二块嘀嗒转动的怀表,已经九点五十分,还差十分钟就十点了。

让车素薇和曹青萝单独坐黄包车回去太晚了,顾远问康一臣:“一臣,你家在哪儿?”

康一臣回:“在公共租界。”

顾远问曹青萝:“曹记者也住在公共租界?”

曹青萝回:“是的。”

“一臣,你送曹记者回家,我送车小姐回家。”顾远刚说完,小二哥忽然蹿入雨中。狗绳子从手中脱离,顾远大叫:“小二哥——一臣你留下!”

说完,跑入雨幕,追了上去。

“轰隆隆——”电闪雷鸣。

车素薇跨出步子:“一臣,你送青萝回家,我去看看。”说完,人朝着顾远的背影追去。康一臣伸手:“薇姐!薇姐!”

看到两人接连离开,曹青萝也想踏入雨中追过去,但被康一臣死死地抓住了手腕:“曹记者,不要去!”

曹青萝挣扎:“你放开,我去看看。”

康一臣死死抓着:“不行,远哥让我看好你!”

曹青萝微怒:“你放手啊!”

康一臣坚持:“不放!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向远哥交代。”

曹青萝真怒了:“你放不放?”

康一臣态度坚决:“我就是不放!”

“你你你!”随即,曹青萝在康一臣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康一臣惨叫了一声,但他硬气得很,就是不放。

曹青萝脸色铁青。

大雨滂沱,狂风肆虐,车素薇追着顾远的背影进入树木繁盛的道路,耳朵里尽是树叶哗啦啦的声音,还有暴雨激烈落下的声音。

“顾远!小二哥!”车素薇浑身湿透,黑暗的前方,似无尽头。“汪汪”声响起,车素薇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她心头一震:顾远和小二哥不会受伤了吧?想到这里,她急急忙忙循着血腥之味继续前行。

“顾远!”摇晃的灯光下,顾远半蹲着抱扶着一人,她闻到的血腥味,便是从此人身上发出来的。此人面目全非,血流成河。

看到车素薇来,顾远伸出手:“把刀子给我!”然后,把人放平在地上。车素薇把随身携带的解剖刀递给他。顾远撕开男人肚子上的衣服,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们看到男人肚子上被缝住的口子!

“轰隆隆——”雷光炸开。

第三名死者出现了。

“去追小二哥!”顾远指向前方。

“好!”车素薇站起,向黑暗深处追去。

车素薇离开后,顾远将手中的刀子对准了缝住的肚子,他切断缝线,然后把手伸入死者的肚子里,他摸到了一个圆形东西。

“嘀嗒、嘀嗒、嘀嗒——”第三个死者,第三块怀表。

想到了什么,顾远急急忙忙地从口袋里拿出另外两块怀表,当他看到第二块怀表不知什么时候停止的时候,瞳孔一缩。

“轰隆隆——”

脑海中乱成一团的丝线炸开。把三块怀表塞进口袋,顾远追着车素薇而去。

车素薇一路追着小二哥的声音,可就是不见小二哥的狗影。

“小二哥——小二哥——”喧闹的雨水声、哗啦啦的树叶声,让车素薇的声音显得极其微弱。“汪汪汪!”终于传来了小二哥的声音。她抬脚继续追,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灯光下,有个身穿黑衣,戴着黑色高帽的人静静地站立着。他的左手边立着一只诡异的人偶,那只人偶仿佛有生命一般,盯着她看,令人毛骨悚然。而小二哥被拴在路边的树上,“汪汪汪”地叫喊,似在警告她不要靠近。

车素薇手指有些颤抖——小二哥、小二哥被连环杀人凶手抓住了。

车素薇内心决然:绝对,绝对不能丢下小二哥不管。这么想着,车素薇一面靠近对方,一只手则摸向另外一把解剖刀。与黑衣人五步之遥时,车素薇一动一闪,快速向黑衣人攻去。黑衣人一个侧身避开,然后右手一劈,打中车素薇刺来的手。车素薇手一疼,刀子落地,在她收身的时候,黑衣人忽然抽出一支针管扎到她的身上,她呼吸困难,人瞬间倒地。

小二哥挣扎着想跑到车素薇的身边,但它被黑衣人解开拉走了。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车素薇听到奔跑过来的脚步声,还有急促的叫唤声:“车素薇!车素薇!”

赶过来的顾远半跪着抱起人大喊:“车素薇!”但对方一动不动。顾远身上变得有些冷,他把手探到她的心脏位置,感受到她那颗鲜活的心脏还在跳动后,急忙抱起人,狂奔到外面拦下车子,往最近的医院奔去。

翌日天明,法租界,广慈医院,二楼某间病房。

顾远脸上胡子楂儿冒了出来,眼睛血红,一夜未睡。看着躺在病**一夜未醒的车素薇,他不禁有些后悔单独让她去追狗。

眼下情况糟糕至极。车素薇不仅出事,小二哥还失踪了。宋修回来看不到小二哥,肯定闹翻整个中央捕房。而车素薇……他狠狠地抓了一把头发。

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是陆连魁,身后还跟着康一臣。顾远站起,陆连魁走到床边,看着车素薇脸色苍白地躺在**,他心疼地抚摸她的额头:“小丫头哟……”随即,示意顾远出门。

出了病房,陆连魁把门带上,他横眉怒目:“到底怎么回事?”若这小子不把话说清楚,他抽死他!

“昨天晚上,发生了第三起连环杀人案。我让车素薇追小二哥,路上,她受到袭击,昏迷不醒。”顾远面露疲惫。

“昨天晚上狂风暴雨,你竟敢让丫头一个人去追狗!我真想抽死你!”

陆连魁气得摸着自己的光头踱步。

“陆督察放心,医生说了,车小姐没事。”

“这最好,若她出了一点差池,你给我卷铺盖滚蛋!”

“是!”

陆连魁气势汹汹地离开了医院。在他走后,康一臣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出来,顾远对他说:“你在医院守着车小姐,我出去一趟。”说完便走。

“哎,远哥你去哪儿?”

顾远摆手,没有回答他的话。

外面,绵绵细雨。顾远踏入雨中往华界南市走去。

一直走到伞店前。

伞店里面烟雾缭绕,飘浮在空中的机械伞转动着,公输春坐在地上叼着烟杆子正在做伞。浑身湿透的顾远进门,她抬眼,停下手中的活,拿掉口中的烟杆子,开口:“稀客。”

顾远坐到地上,掏出两块怀表。一块是昨天晚上从第三名死者肚子里拿出来的,一块是昨天晚上不再走动的。他说:“公输先生,请帮我看看这两块怀表。”

公输春把烟杆子放到一边,她接过怀表:“你想看什么?”

“有一起连环谋杀案,凶手每杀一个人,都会把怀表缝进受害人的肚子里。”

“有意思。”公输春拿起工具,撬开两块怀表的后盖,怀表内部机械构造暴露无遗,指着停掉的怀表,她说,“这块怀表并没有坏,但被人设定过时间。只要时间一到,就会停下来。”说完,她拿起细长的工具针伸入里面拨动了一下,停止的怀表再次转动了起来。接着,她指着另外一块怀表说:“这块怀表,设定了今晚十点停止的时间。”

从脑海深处抽出一条线,顾远说:“果然,和我猜的一样。”他终于解开了凶手为何要在受害人的肚子里缝上怀表的原因。

时间,死亡时间!

凶手给下一个目标定下了死亡时间,只要时间一到,下一个目标人的死期就到了。

公输春拿起烟杆子吸了一口:“这两块怀表出自一人,里面的机械构造比普通的怀表要复杂一倍。”

“谢谢公输先生。”

公输春把怀表后盖装回去,递给顾远:“我对制造怀表的主人很有兴趣。”

顾远接过:“若有缘,自会相见。谢谢先生。”公输春指向头上飞旋的雨伞:“拿上一把。”顾远伸手拿住其中一把,他转动了一下伞柄,咔的一声,分层转动的伞面收缚一起,成了一把普通的雨伞。打起伞,顾远告辞:“谢谢先生。”然后撑着雨伞回中央捕房。

路上,顾远买了一份今日的《申报》,上面有寻找鞋印的信息。回到巡捕房,他去停尸房看昨天晚上的第三名死者。巡捕说,此人叫屠安详,经常流窜于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盗窃。听完,顾远让人把左永祥提到审讯室。人进来后,顾远把三个银色怀表放在桌子上,他说:“屠安详死了。”

左永祥脸一白,人一抖:“你说什么?”

顾远幽幽开口:“连续三天,同一个时间,同一种方式谋杀了三个人。而且,这三个人都是你曾经的拜把兄弟。左永祥,我再问问你,你们兄弟当年做过什么?如果想不出来,那么,下一个要死的人,就是你。”

左永祥额头冒汗,他脑子开始变得有点乱:“我想想,我想想。”他双目充血,死死地盯着银色怀表。

顾远慢条斯理地说:“凶手不杀别人,偏偏对你们曾经的拜把兄弟下手。你们七人还没有分道扬镳的时候,到底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如果说,徐路涛和李楠被杀是巧合,那么第三名死者的身份,足以证明凶手的对象是他们七人。这么推算下来,只有这七人共同犯下的罪孽,才会引来日后的复仇。也就是说,四年以前,他们还没分道扬镳的时候,一起犯下过大罪孽。

“下一个死者在今天晚上出现,有可能是你,也有可能是你的其他兄弟。好好想想吧,在你们还是拜把兄弟的时候,一起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想不出来,等死吧。”

汗水落下,左永祥的眼球子简直要瞪出来。

怀表,怀表,银色怀表……

“嘀嗒、嘀嗒、嘀嗒——”

是谁?是谁?他们都做过什么?左永祥的脑子越发混乱。几年前的记忆碎片纷纷闪过脑海,他猛地抓住银色怀表的记忆,开口大叫,声音扭曲变了调:“那个日本女孩!”

顾远猛地抓住左永祥厉声问道:“她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徐路涛说,她身上流有日本人的血,不算中国人!然后,然后我们七兄弟把她关起来,凌辱了她五天五夜!我记得,我记得她的身上有一块和这三块长得十分相似的怀表!”

“你们在哪里抓住她的?”顾远死死地抓着左永祥继续逼问。

左永祥浑身发冷:“在、在五马路!”他想起来了,那个女孩因为工作的原因,身上戴有一块银色怀表。后来她奄奄一息,被左永祥卖了。

“她长什么样?”

“她二十岁左右,长头发,单眼皮。我能记得的,只有这么多!”

“蔺阳、段学林、洪为三人在上海何处?”

“我、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放开左永祥,顾远拿起三块怀表去找严云舟。捕房大厅里,巡捕成英勋叫住他:“顾探长,你的电话。”

“好。”顾远上前,电话那头是提供鞋底纹印线索的人,对方说:“那只鞋子的纹印,是日本一家制鞋公司生产的,中国没有。”

详问清楚后,顾远已断定这起连环杀人案,是为了给当年被凌辱后又被卖掉的女孩复仇。一米七五的身高,四十一尺码的鞋子,日本混血。顾远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把电话挂掉,见严云舟拿着帽子捂脸在瞌睡,顾远上前,一脚踹向椅子。严云舟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他惊醒道:“谁?谁!”

顾远一脸温和有礼:“严巡长,派几个巡捕帮我找三个人。”

捡起掉在地上的警帽,严云舟笑回:“顾探长请说。”

“蔺阳、段学林、洪为。具体的,严巡长去审讯室问问,应该能问出线索。”

“放心吧,没有我问不出的事情。”说完,严云舟故意说道,“顾探长,我早说了给你探员不是?你看看,就康一臣那小子,能做什么事?我手底下的人,一个顶他十倍,任何事情,绝对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顾远笑眯眯:“谢谢严巡长,等这个案子结束,我一定好好选人。”

严云舟拍拍他的肩膀:“这不就好了吗。”

“那找人的事情就交给严巡长了。”

“放心吧,没人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交代完,拿起机械伞,顾远前往电车站。

电车进入公共租界,到站后,顾远下车。

到了五马路,他开始打听几年前这一带出现过的中日混血女孩。问了好几个人,他发现,有那么一两个人闪烁其词。从这些人的举动中,顾远猜测,他们认识他在打听的人。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距离可能出现的第四名死者的时间又过去了半天,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坐到面摊上点了一碗面,打算填饱肚子后继续打听。他就不信没有一个愿意开口的。

面上来,顾远大口吃了起来。面摊主看他一个人在五马路到处打听事情,便随口问道:“年轻人,你打听什么事?都打听了一个上午了。”

“我找个中日混血女孩。”

“混血女孩?”

“是的,以前好像生活在这一带,所以来打听打听。”顾远捧起面碗喝了一大口汤。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四年前。”

“四年前?!”面摊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五马路混杂,有些是外地人租住区,你要找四年前的人,哪能这么容易找到啊?”

靠着椅背,闭上那双泛红酸涩的眼睛,顾远回:“是啊,可总要打听过才能知道有没有消息对不对。”

面摊主摇摇头:“我两年前来到这里开的面摊子。你要打听人的话,我真不知道。不过,有个老头在五马路生活多年了,我去给你问问。你说说,要找的人长什么样?”

“长头发,单眼皮。”

“还有吗?比如说她多高,喜欢什么?”

“没有了。”

“没有了?好吧,我给你问问。”

“多谢了。”

耳边响起摊主离开的脚步声,还有淅淅沥沥的雨水声,及面摊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偶尔,会有黄包车经过的声音,在他差点睡着的时候,面摊主回来,摇醒他:“喂,你说的这个混血人,沈老头说认识。”

顾远被他的话惊醒:“带我去问问。”

面摊主说:“我要看着面摊子,你一个人去。从这条路一直走到尽头,门匾上刻着沈氏的那家就是了。”

伞也没撑,顾远急忙向沈氏人家跑去。到了门口,他抬手敲了敲,里面传来苍老的声音:“进。”推门进入,一位双目浑浊的老者正独自在小厅喝茶,他对来客说:“坐。”顾远坐下,说:“老人家,我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这几天在查三起连环谋杀案,所以来打听一些事。”

“你问吧。”

“我听面摊主说老人家认识几年前住在五马路的混血女孩?”

“十三年前,有一户汉人女人和东瀛男人带着两个小孩来五马路住。

几年后,男人回了东瀛。女人怕孩子受欺负,便给他们改了姓,跟着自己姓简。没多久,她病死,留下两个可怜的孩子。姐姐从十多岁就担起养家的事务,因为会两国语言,在日本人开的会馆找到一份工作。也因此,暴露了身上流着日本人血液的事情。后来,姐弟俩经常被欺负,日子变得难过。五年前,他们突然消失,我以为他们回日本找父亲去了。”

“老先生,他们在五年前的什么时间消失的?”

“这么细的事情,哪儿还记得清啊。”

“那老先生还记得这两个孩子叫什么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姐姐叫简真,弟弟叫简川,母亲叫简文语,父亲姓野原,叫野原……叫野原什么了?这个,我记不清了。”

“野原?”野原?简真、简川。野原真川!想到这里,顾远脸色大变。

他猛地站起:“谢谢老先生。”说完,拿起雨伞快步离开老者家中。

离开五马路乘坐电车回法租界,到霞飞路下车后,顾远直奔东洋钟表店。他一进门,便对正在修理西洋钟的东瀛男人大声道:“榊切人,野原真川在哪儿?”

抬起头,榊切人放下手中的活计,他从容不迫地回道:“你找真川?

抱歉,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榊切人的衣服被揪起,顾远表情冷冽,双目含冰:“野原真川是杀人凶手,是不是?!”

榊切人不慌不忙:“什么杀人凶手?我不知道顾探长在说什么。”

“他在哪儿?”

“顾探长真找错人了。”

顾远拳头一送,榊切人脸一歪,单片眼镜掉落在地。他正回身子揉了揉自己的脸:“顾探长,我要起诉你。”

顾远把三块怀表扔到他面前,冷漠地说道:“这三块怀表,是你做的?”

榊切人拿起一看,说:“是我做的,真川说要拿七块怀表送人,所以我给他做了七块一模一样的银色怀表。至于你说的杀人之事,我一概不知。”

顾远双眼血红,一脸冷峭:“榊切人,你明知野原真川从日本回来的目的,却不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你有什么资格值得他钦慕敬仰!”那个看起来温柔干净的年轻人,背后鲜血淋漓。难怪,他会露出那种让人感到悲伤的表情。

榊切人怡然自得:“顾探长,不管是善还是恶,这都是对方的选择。

唯有这样做,锁在灵魂上的东西,才能够掉落,内心也才能得到解脱。至于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他们并不在乎。”

自私又冷酷的男人,怕是从未想过伸出手,把走在绝路上的野原真川拉回来吧。

“榊切人,哪怕一句话,他或许会因你而改变主意!”可是没有,这个日本男人无动于衷地看着野原真川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一刻,顾远被怒火燃烧着,他逼视对方,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从白时梦到野原真川,下一个会是谁?

看出顾远的想法,榊切人捡起地上的单片眼镜戴上:“我为何要阻止一个人的选择?顾探长,如今的你,在为谁愤怒?”

为他?还是为自己心中的道义?抑或是为了野原真川?

真是个心有大义的男人。

拿起那三块怀表,顾远道:“榊切人,终有一日,你将会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等着那天。”

拿起伞,顾远离开了东洋钟表店。榊切人看着离开的顾远,自言自语:“顾探长,你还是太天真了。”在这个崩坏的世道下,野原真川的内心和人格早已坍塌,谁也拯救不了他。

顾远跑出钟表店,他往霞飞路贩卖香肠的店铺寻去。此刻,他为自己的大意感到懊悔。小二哥第一次咬住野原真川的时候,它就已经认出了对方,它死死咬着对方不放,是想告诉他,野原真川是杀人真凶。但可笑的是,他竟以为小二哥嘴馋,如此,一再错失了抓住对方的机会。

问了好几家面包店,每天来来往往这么多客人,店家对野原真川没有任何印象。

“嘀嗒、嘀嗒、嘀嗒——”已是下午四点半,距离第四个人的死亡时间越来越近。顾远抓了一把乱发赶回中央捕房,长时间没有休息的他显得糟糕至极。

“严巡长,找到人了吗?”踏入捕房,顾远问。

严云舟答:“找到了两个,一个叫蔺阳,一个叫段学林,他们被我扔在看守室。至于最后一个叫洪为的,被他跑了。”

“跑去哪儿了?”

“华界。你知道,我们是法租界巡捕,不能穿着这身衣服踏入公共租界和华界的地盘。如果是便衣探员,早把洪为抓住了。”

顾远皱眉,到了这个时候,严云舟还在和自己谈条件。

“远哥,远哥。”康一臣的声音传来,“薇姐醒了。”

“她人怎么样?”顾远问。

“精神不太好,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不了。一臣,你跟我去华界寻人。”

“可是,远哥,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有闭过眼,先休息休息吧。”

顾远双眼泛着血丝,头发凌乱,脸上胡楂儿冒出。康一臣十分担心他的状态。但顾远拍拍他的肩膀:“我没事。跟我出去一趟,十点之前一定要把人找到。”

严云舟插口:“我听逮回来的那两人说,洪为的老相好在闸北华界那一带。他为人嚣张,若打听的话,应该能很快找到。”

“多谢了。”

“不必客气,希望顾探长好好考虑考虑探员的事情。”

闸北华界,下午六点。

闸北地界的混乱和南市没什么两样,错综复杂的巷子,不熟悉的人一旦进入,很容易迷路。也因此,这里成为诸多罪犯的避风港。很多小偷强盗,在公共租界犯罪以后,只要逃进闸北华界,无法越界办案的公共租界巡捕也无可奈何。直白地说,是再也没有抓住他们的机会。因为一旦越界,华界巡警便与他们起冲突。

这里,被公共租界的巡捕们称为犯罪者的乐园。

严云舟知道对方进入闸北华界,他一定安排了人一路跟踪。不让人暗中逮捕洪为,目的不过是胁迫顾远,好把自己的人安插进侦探处,甚至是提拔一位新的探长。

自进入闸北华界,顾远和康一臣便感受到了危险。那些或靠或蹲在屋檐下的人,把他们当成待宰的羔羊,他们在算计着扒掉两人身上全部的东西。

顾远拧了一下机械伞,他们走了没多久,前前后后,便有十多个人围了上来。康一臣紧张:“远哥……”

“别怕。”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天,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终于停了下来。

“兄弟,进闸北华界,先给咱们交过路钱。”有个光头男人拿起胳膊粗的木棍打了打手心,看这一脸混混相,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顶着审视的目光,康一臣质问:“如果我们不交呢?”

他的话引起地痞流氓们的哄笑:“小少爷,在我这里没有这个选项。”

言外之意,不管答应还是拒绝,他们都会从顾远和康一臣的身上扒掉一层皮。

顾远双眼红得可怕,他问:“你们想要什么,我都给。只是,你们要告诉我,洪为在哪儿?”

“哟?洪为偷了你什么宝贝不成?竟然值得你们这种羊羔跑进狼窝里找他。”光头好奇。眼前两人穿得干净,特别是那个小白脸,和他们这些下九流的人完全不一样,身上不说其他的,肯定带有钱。

“你们不知道?”顾远脸露讶异。

“知道什么?”光头看顾远的表情不对,难道真被他说中了?

“他和我家主人三姨娘**,然后利用三姨娘偷了三万块大洋和一件家传宝玉。今天,东窗事发,我家主人令我前来抓他。”顾远一脸认真,不容置疑的表情把光头他们哄得一愣一愣的,就连康一臣也差点信了。

好在光头还算有一点脑子:“你小子少糊弄我,如果真偷了你家主人的钱财,你怎么会说出来?”

顾远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家主人说了,不管是谁,只要抓住洪为追回那三万块大洋和宝玉,他会从里面拿出一万块作为酬谢。”

一万块!

这话说得光头他们内心动摇,就算杀了洪为把三万块大洋和宝玉据为己有,也足够他们逍遥一阵子了。看他们心动,顾远继续说:“各位要是不信,可到都城饭店附近的王家问问。”

光头把粗棍扛到肩上,他围着顾远和康一臣转了一圈。最后,在顾远面前站定,指着顾远说:“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糊弄我,你们两人别想走出闸北华界。”

顾远拧眉,又愁又苦:“我们唯一的心愿是拿回主人的钱和玉佩,别的事情不敢想啊。”

光头指着其中一人道:“你,留下来看着这两人,其他人跟我去找洪为。”

看着光头消失的身影,顾远对留下的人说:“兄弟,其实还有一事我没说。”

守着他们的人大惊:“你说什么?”

顾远上前:“来,我告诉你。”

对方毫无防备地上前,顾远将左手上的机械伞往后一抛,在康一臣接住伞的刹那,他一个拳头打出去,正中守着他们的混混。随后,他抓住对方的头发,右脚膝盖狠狠一送,送到对方肚子上。混混痛苦地“唔”了一声之后,顾远用胳膊肘朝他后脑勺一击,把人打晕过去。

这三招,前后不过几秒钟,让对方毫无反应的机会。

康一臣看得目瞪口呆,顾远拿过他手中的机械伞:“走!”

错综复杂的里弄暗巷,不时传来打打杀杀和“老虫窠”招男人的声音。顾远两人追着光头到闸北华界深处,不一会儿,传来“找到洪为了”

“别让他跑了”“快拦住他”的声音。连续追了几条巷子,顾远发现,洪为老奸巨猾,像条泥鳅一样滑不溜丢的。他十分熟悉这个区域,穿梭在其中,就像在自己乐园玩耍一样。

光头十多人愣是没抓住他,一时气得骂娘,大骂着,要是抓住他,一定打断他的两条腿。黑暗中,洪为大声回骂一声:“想弄死我,没门!光头,这仇我们结下了!”有几次,暗巷灯火下,顾远终于看清了洪为的真面目。要不是避着光头一行人,他早把人逮住了。

顾远这一招把洪为逼了出来,省下了不少时间。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光头他们身上,决定绕路截下洪为,把人打晕带走。

“嘀嗒、嘀嗒、嘀嗒——”顾远拿出怀表一看,已到晚上八点多了。

还有一个多小时,就会出现下一个被害人。

顾远一身汗水,康一臣发现他的眼睛更红了,担心不已。顾远对他说:“一臣,枪拿好,等下追踪到洪为的身影后,你模仿他的声音把光头一伙人引开。你一定要小心,若遇到什么情况,朝天空开一枪。十分钟后,离开此处。”

康一臣应和。

交代完,两人继续追踪,总算在人行道找到了洪为的身影。康一臣按照计划去引开光头佬,顾远则速度奇快地追上洪为。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洪为跑得更快了。顾远抬起机械伞对准他的背影摁下伞柄末的开关,几支针从伞尖射出,洪为双脚被射中,他惨叫了一声。顾远飞步上前,一脚踢中他的脑袋,洪为晕了过去。

后面传来了光头手下的脚步声。

顾远抓起洪为扛在肩上,躲进了漆黑无灯的死巷里。

赶过来的人嘀咕:“人呢?刚刚还听到声音啊?唉,又让这老小子给跑掉了。”说完,继续追踪。此时的顾远扛起洪为迅速往闸北华界外围跑去。

顾远没想到为了抓住洪为竟然折腾了近三个小时。当他从闸北华界深处把人扛出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他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躲过了一劫,顾远招来黄包车把人弄上去,往法租界而去。

从闸北华界到法租界,花掉了近四十分钟。“汪汪汪!”顾远扛着人进中央捕房的时候,猛然听到小二哥的叫声。刹那间,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看到早他一步回来的康一臣牵着小二哥。

康一臣抑制不住地高兴:“远哥,小二哥回来了。”

看到顾远,小二哥兴奋地跑上前蹭他。顾远遍体发寒——不对!小二哥在这里,这么说,野原真川来过巡捕房。

想到了什么,顾远脸色大变,是他失算了!

夜班巡捕看到他,开口:“顾探长,十点的时候,你朋友把小二哥送回来了。”

顾远把洪为扔在地上,他赤红的双目瞪圆,然后抓住夜班巡捕,表情十分可怖地问道:“他呢?到哪儿去了?”

被顾远的表情吓到,巡捕结结巴巴回道:“他、他去了看守室,说里面有个想见的熟人,之后,出来离开了。”

放开巡捕,顾远大步往看守室去。康一臣和小二哥急忙跟上他。

离看守室越近,血腥味越重,小二哥“汪汪汪”大叫。顾远拿起墙边的钥匙打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里面,左永祥背靠着墙,他双目瞪圆,嘴巴张大,被割破的肚子上缝上了线,地板上,一摊猩红的血迹。

顾远有些疲倦地捂住脸:“迟了……”他以为,这里是中央捕房,只要把人关在这里,野原真川就没有下手的机会。所以,他去追洪为。却没想到,靠着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容和小二哥,对方轻而易举地混进来把左永祥杀了。

康一臣被震住,凶手竟然混到巡捕房杀人!顾远疲倦地开口:“把洪为腿上的针拔掉,关进隔壁看守室和段学林、蔺阳一起。还有,让人来收尸。”

“是,远哥。”说罢,康一臣忙碌起来。

第四名死者出现,死者左永祥。

中央捕房大厅,顾远抱着小二哥坐在椅子上。康一臣忙完后,顾远把人打发回家,然后牵起小二哥回与卢家湾交界的华界家中去。

顾远一觉睡到次日中午,他肚子上沉甸甸的,伸手摸了摸,摸到毛茸茸的脑袋。微微睁开眼睛,窗外的阳光洒了进来。

连续下了两天的雨,终于晴朗。拍拍趴在自己肚子上的狗脑袋,顾远说:“小二哥,起来了。”小二哥被拍醒,抬起脑袋往顾远脸上舔了一口后继续趴着。顾远抹了一把脸:“下去。”

小二哥被赶下床,顾远拿起衣服洗了个冷水澡,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好晾晒后,摸了摸满是胡楂儿的脸,拿起刀子把胡子刮去。把脸面弄干净后,他把狗绳拴在小二哥的脖子上,说:“先出门吃点东西再回捕房。审讯洪为三人后,你带我去野原真川居住的地方。”

“汪汪汪!”也不知道小二哥听懂了没有。它被野原真川带走过,不出意外,应该能找到他的居住地。

一人一狗下了楼,填饱肚子后回捕房。顾远回来的消息传开后,已出院的车素薇和康一臣下楼,但他和小二哥已在审讯室里了。

审讯室里,顾远对面坐着蔺阳、段学林、洪为三人。他一脸冷峭地开口:“把五年前,你们对简真做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洪为骂骂咧咧:“简真是谁?还有,你是什么东西?敢审讯我!你知道我认识谁吗?你现在不把我放了,日后别想在上海滩立足!”

顾远死死盯着洪为,这种迫人的目光让洪为有些发毛:“看什么看?

小心我挖掉你的眼睛!”

顾远缓缓开口:“五年前,你们和徐路涛他们还是拜把兄弟的时候,共同犯下了一起强奸案。我要你们把当年犯下的案子交代清楚。”

段学林狡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蔺阳一脸奸相:“五年前?什么五年前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顾远忽然笑了,洪为三人发现,他笑起来比摆着冷漠无情的表情更加可怕。他们不禁有些悚然。

顾远用看垃圾似的眼神看着他们:“笑你们活不过三天了。”他把停止的怀表放在桌子上:“六月三日,徐路涛死亡;六月四日,李楠死亡;六月五日,屠安详死亡;六月六日,也就是昨天晚上,左永祥死在巡捕房。

今晚,就轮到你们其中的一个。呵呵,你们不想说,我有一千种方法让你们开口。”

听了他的话,洪为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段学林质问:“你说徐路涛他们四人死了,为什么?”

顾远鄙夷地看着这三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为什么?答案不就在你们心里吗?”

洪为大怒:“你到底什么意思?有话就说,别给老子打哈哈!”

顾远冷若冰霜,从他身上透出来的寒意让人畏惧不已:“五年前,你们抓住一个中日混血女孩,把她关在一个屋子里凌辱了五天五夜。这件事,如果你们忘记了,我会用我的手段让你们想起来。”

“是她!”洪为总算想起来五年前的事情,他接着叫骂道,“那个女孩不算中国人,咱们这么做,没什么不对!”

审讯室门口,车素薇被洪为的话刺得握紧了拳头。

顾远看着眼前三张不同表情的脸:“所以,这就是你们给她定下的原罪?就算她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段学林扬着一张不屑的脸:“要怪,就怪她身上流着日本人的血。”

把三人的表情纳入眼底,顾远继续审讯:“把你们做的这件事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洪为“呸”了一声。顾远点点头:“这就是你们的答案?好的,我明白了。”说完,他站起走到审讯室门前,把门从里面关上锁住。

不一会儿,从里面传来了惨叫声,还有狗叫声。

约莫半小时后,顾远打开门,对康一臣说:“进来,写口供。”

康一臣急忙拿着笔和口供簿册进入,然后坐到另外一张桌子前开始写记录。

洪为三人被顾远收拾了一顿,都鼻青脸肿。也不知顾远和他们说了什么,他们再也不敢大声顶撞。于是,他们把五年前囚禁简真五天五夜的事情道了出来。

五年前,徐路涛、左永祥、李楠、蔺阳、屠安详、段学林、洪为他们七人还是拜把兄弟。那时,徐路涛也还没发达。七兄弟混居华界,联手出入租界偷盗行窃,屡屡得手。后在路上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细问之下得知她有日本血统。之后,徐路涛动了邪念。于是联手其他兄弟,把她拖进华界暗巷里关了起来,进行了长达五天五夜的凌辱侵犯。五天后,徐路涛把奄奄一息的女孩送给人贩霸,这个女孩是死是活他们就不知道了。

也是靠着人贩霸的关系,徐路涛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了青帮,混了一年后,得到了青帮大佬的赏识成为其门徒之一,混得风生水起。兄弟们看着眼热,便让他提携,但徐路涛拒绝。之后,七人起了争执,李楠还利用自己的女人差点把他杀了。这一下,大家彻底断了关系。除了成为他手下的左永祥,其他人有的去了赌场,有的还在偷鸡摸狗,有的则进了别的帮会。就这样,一过五年。

安静的审讯室,只有他们三人说话的声音,记录口供的康一臣愤懑不已。

顶着一张青紫的脸,洪为质问:“你说有人要杀我们,对方是谁?”

顾远露出一丝诡异的笑:“自然是简真。”

段学林一脸惊骇:“她、她不是死了吗?”

顾远道:“哦,原来你们都知道她死了?”

贼眉鼠眼的蔺阳开口:“她就剩下一口气了,就算送给人贩霸也活不了多久。一个死掉的人,来找我们报仇,少、少吓唬人了。”

顾远冷笑着看他们:“可不就是鬼嘛,徐路涛、李楠、屠安详、左永祥都死了。今晚,该轮到你们三个的其中一个了。”

洪为怒道:“这里是巡捕房,谁都不能进来!”

顾远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昨天晚上,左永祥就是死在捕房里的。而且,你们的罪行口供已记下,犯下大罪的你们以为还能出去吗?”

蔺阳尖叫:“我是斧头帮的人,你敢!”

顾远转头对康一臣说:“让他们签字画押,然后把人送到监狱里。”

康一臣:“是!”

签字画押,就等于认罪,然后移交法租界地方会审公廨,严重的会被枪毙。三人誓死不签字画押,顾远把嘴巴凑到他们耳边轻声说道:“哦,瞧我差点忘了,你们都不识字,只需要画押就足够了。剩下,交由我来办就好。”顾远的话彻底断绝了三人的路子。

他们恶狠狠地瞪着顾远,康一臣抓起他们手在印泥上沾了沾,然后移到口供簿册上摁了下去。至于签名,最终还是被逼迫签上。

审讯完,顾远差巡捕把他们送去监狱,然后,牵起小二哥走出审讯室。审讯室外,他对脸色有些苍白的车素薇说:“车小姐,你没事吧?”说着,示意她到捕房大厅。

车素薇回:“没事。”

“没事就好。对不起,那天让你单独追小二哥。”明知道小二哥去追犯人,却还让身为女子的车素薇追过去,是他粗心了。好在犯罪者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不然,小二哥和车素薇的命就没了。

“汪汪汪!”小二哥绕着车素薇转圈圈,车素薇弯腰摸了摸它的脑袋:“顾探长,就算你没让我上前,我依旧会追上去。是不是,小二哥。”说完,挠了挠小二哥的下巴。

还真是个特立独行的女人。

“人没事就好,我还有事情要出去一趟。”说完,顾远便拉着小二哥离开巡捕房。车素薇忽然抓住了他的手,顾远疑问:“车小姐?”

“一起去。”这起案子,她大抵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个真相,让人生起刻骨的寒意,让人愤怒至极。当年被凌辱的女孩,该是多么绝望。车素薇神情坚定。

顾远拿掉她的手:“好。”

小二哥带着顾远二人前往霞飞路,在第三段左进的市面里,小二哥站在一幢三层的小洋楼前“汪汪汪”地叫了几声,然后伸出爪子刨门口。

顾远上前敲了敲门,叫了几声野原真川,里面毫无回应。他撞开门,小二哥直奔二楼,他和车素薇一起跟了上去。

整个二楼被布置成灵堂,最让人震惊的是,灵堂上摆着一只人偶。车素薇指向人偶:“日本宿魂人偶。”顾远伸手,想把人偶拿下,但车素薇拦住了他,“不可动,不然厄运缠身。”顾远收手。

“传说,亲人供奉宿魂人偶,就能让逝去的人寄宿在人偶身上活下去。”

沉思了一下,顾远懂了。野原真川带着简真的恨意活着,不管这只宿魂人偶有没有寄宿着姐姐的灵魂,他都会以此供奉,让死去的亲人得到某种意义上的解脱。

“咱们上去看看吧。”

“好。”

三楼房间里,小二哥正叼着香肠吃得津津有味。这里面,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桌子上有未吃完的香肠和面包,**扔着伪装用的黑色大衣、帽子、鞋子还有手套。其余,都是他的个人用品。

顾远拿起鞋子,用手指丈量了一下,是四十一尺码的鞋子。再倒过来一看,鞋底纹路和李楠死亡现场留下的纹路一模一样。这个证据足以证明野原真川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看来,他知道自己调查到了他的头上,便不再隐瞒自己的罪行。

顾远把罪证物品收拾好,然后牵起小二哥:“回捕房。”

“就这么算了?”

“不,洪为三人未死,野原真川是不会收手的。说不定,今天晚上便是他们的死期。”

“你打算怎么办?”

“亲手抓住他。”脑海深处的线团已全部散开,不再纠缠成团。野原真川不把他们杀了是不会收手的,而他的下一个行动,已被自己抓住。

“这样的事情,若发生在我的身上。或许,我会做出比他更加绝望的事情吧。”车素薇眼睛深处,悲情涌动。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顾远回她。若真有这么一天,他会亲手把她给拉回来。

整个上海滩,混乱中带着秩序,上九流与下九流之间,每天都在发生着各种各样悲哀的事情,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得到正义。可他说过,不管遇见什么案子,都会以他手中的道义去结束一切,让受到伤害、遭受冤屈的人们得以清白。

现在,他还的是简真的清白,让剩下的犯罪者们,得到应得的惩罚。

东洋钟表店。

榊切人手中拿着《申报》在看,有人进店内,他抬头一看,是野原真川。

“先生。”野原真川还是一副学生般的模样。

榊切人放下报纸:“真川。”

“谢谢先生对我的帮助,让我能为姐姐复仇,以安息她无法净化的灵魂。”野原真川将目光转向左手上的人偶。

“应该的,这些年来,真小姐一直在等着你。我相信,你和她皆能达成所愿。”榊切人眉目含笑。

向榊切人深深鞠了一躬,野原真川再次道谢:“谢谢先生,今日,我与姐姐向先生辞行。”

“好,祝你和真小姐在远行的路上,一路平安。”

“先生再见。”

“后会有期。”

野原真川直起身子,捧着手中的人偶离开了钟表店。榊切人将目光放到挂钟上,“嘀嗒、嘀嗒、嘀嗒——”时间越来越近了。

“祝福你们。”

忍辱负重的灵魂,今夜能得到安息吧。

晚九点五十分,法租界监狱。

牢房里总是充满了死气,这种阴暗的气息,让人透不过气来。再加上昏暗的灯光,更是给它添加了一丝诡异。

想到明天会被送上会审公廨,洪为、段学林、蔺阳三人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们各自坐在牢房中不同的角落,心中满是不甘。

这笔烂账是徐路涛带来的,他们挖他坟毁他尸的心都有。要不是这个混账,他们也不会被抓住送上会审公廨。这十几二十年来犯下的事情,足够他们死个十遍。

想到这里,洪为恨恨地捶了一下墙。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

外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夜里巡查的监狱看守,脚步声到洪为三人的牢房门前时,忽然停了下来。蔺阳翻了个身,他看到看守拿出了钥匙,打算打开牢房的门。

蔺阳惊叫:“你要放我们出去?”

门口的动静和蔺阳的声音吸引了洪为和段学林,他们把目光放到牢房门口。锁头一开一落,咿呀一声,牢房门被打开。

在牢狱看守踏入牢房时,忽然传来子弹上膛的声音。

洪为三人的牢房对面,穿着囚服的犯人拿着枪对准了看守的后脑勺。

洪为三人闹不清眼前的情况。

“野原真川,收手吧。”装扮成犯人被关进来的顾远开口。他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而野原真川早就猜到了自己会来吧。

“顾探长,你阻止不了我。”今夜,所有的一切将结束。这么多年来,自己所执着的东西,终于走到尽头。五年了,整整五年了,从十五岁到二十岁。带着仇恨活下来的身躯和灵魂,在今夜,将完成他的使命。

谁都改变不了他要得到的结局。

在这样坏且没有正义的人世间,他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自己。这五年,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姐姐如同破布一般被扔到了外面,而自己抱着最亲之人的尸体,在大雨中哭泣嘶喊着,期待着谁来帮助自己,惩罚那些披着人皮的恶棍。可是没有,就算他把姐姐埋葬之后报案,也被敷衍了之,以毫无证据为由不受理他的案件。

悲哀,悲哀啊。

绝望之后,被仇恨占据的灵魂和躯体得到了钟表匠人的帮助,他返回了日本。五年后,重回这座满是罪恶的大都,亲手了结仇人的性命,才能安抚无法成佛的姐姐,让她解脱。

所以,这世上无人能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榊切人先生不行,顾探长也不行。

“我说过,会以自己手中的道义去结束一切,让受到伤害、遭受冤屈的人们得以清白,让犯罪者们得到严厉的惩罚。这几年来,你要的是简真的清白和对犯罪者的惩罚,现在,清白和惩罚,我给你。”说着,顾远打开自己所在的牢房的门,走到了野原真川的背后,用枪口顶住对方后脑,“所以,收手吧。”

“顾探长,要是当年我遇见的人是你,这七个满身污秽的人,早就得到应有的惩罚了吧。但是,一切都太迟了。”野原真川的话中满是悲伤。

他从口袋里拿出最后三块怀表扔在洪为三人面前。

原本莫名其妙的洪为三人,在看到银色怀表后脸色大变。

“你是杀了徐路涛他们的人?”洪为惊问。

“还有一分钟。”野原真川说。就算顾远拿枪打穿他的脑袋,临死前,他依旧会完成这场复仇。

“嘀嗒、嘀嗒、嘀嗒——”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你想干什么?”段学林不禁惊恐。

野原真川拿出人偶捧在左手心,右手拿出两枚炸弹,他说:“顾探长,不管是我,还是他们,都是犯罪者,就算你的子弹打穿我的脑袋,我也毫无怨言。”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我很敬佩顾探长,在上海这样的地方,能有顾探长这样的人,受到伤害的人们才能够得到救赎。”

是的,从他杀掉徐路涛开始,他就已经成为犯罪者。和洪为他们一样,他身上已经背负了罪孽,所以,顾远以谋杀罪名杀掉他也是理所当然。

顾远为野原真川感到悲哀。活在仇恨里的人,被仇恨支配成为犯罪者。这个男孩,原本有着更好的生命轨迹,但已全部毁灭。正如他所说,现在的他只不过是犯罪者。就算今天晚上能够活下去,明日也会因为连环杀人案被送上刑台。顾远说:“再多的话,也只是苍白无力。可是,你是否想过,简真是否希望你走上杀人的不归路?”

“没有顾探长口中的‘希望’可言,因为,姐姐已经不在了。”野原真川抬起手掌,他对掌心上的人偶说,“没能像个男子汉一样保护姐姐,真是对不起。”

“嘀嗒、嘀嗒、嘀嗒——”时间即将到来。

洪为额头青筋暴跳,他怒道:“管你天王老子!今天,我洪为一定要逃出这铁笼子!”说着,便抡起拳头砸向野原真川。拳头送过来的刹那,野原真川身子向前,右手一送,要把炸药送到洪为的口中。但他身后的顾远枪口一转,砰的一声打穿了他的肩膀。野原真川送出去的炸药眼看就要落地,段学林和蔺阳瞬间吓得脸色惨白。

顾远脚下一踢,两枚炸药飞起到牢房顶上,轰的一声,牢房被炸破,洪为他们被炸弹的气流伤到,身上瞬间出现伤口。头顶上,石头纷纷砸下来。顾远急忙抓住野原真川的脚,往牢房外拖去。死死抓着人偶的野原真川忽然放开了手,任由顾远把自己拖出去。

爆炸声把监狱看守引了过来,他大声道:“快来救人!”

被砸破脑袋满脸是血的野原真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着里面,他一声低笑。顾远看到他留在里面的人偶时,脸色大变,在他想把人偶抛上天空的时候,野原真川忽然狠狠一推,把他推了出去。

轰的一声,藏在人偶身上威力十足的炸弹爆炸,半个监狱瞬间炸塌。

而顾远也被震飞倒在地上。

“汪汪汪!”

“顾远!顾远!”

“远哥!”

监狱外面,传来了车素薇、康一臣,还有小二哥的叫声。随着他们的到来,越来越多的监狱看守前来救人。

几天后,《申报》上的一则**案的报道轰动了整个上海滩。深重的罪孽,令人遍体生寒。而里面重返上海复仇的男孩,令人唏嘘不已。

监狱里只有野原真川和蔺阳活了下来,他们两人都受了很重的伤,特别是蔺阳,和死了没什么差别。

两人处刑那天,顾远去看了。

他看到被炸得面容毁掉的野原真川脸上带着解脱的笑意,再无悲伤的表情。这就是,他所求的“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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