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上官婉儿

阎立本在廊上忽然现身时,上官婉儿正伏在地下发抖。

武敏之提出“找个有年历的妇人,验看她正身”,婉儿其实并不明白那要如何“验看”。但她今年已经十三岁,又读过那么多诗书,模模糊糊知道那是很可怕的侮辱,而她根本无法抗拒。

她的第一反应是“阿娘救我”,旋即知道这不可能。母亲还在几百里外的长安掖庭里关着。就算母亲在眼前,她也无能为力,正象几天前掖庭局主事进院,直接命婉儿收拾几件衣裳跟他走,“郭尚仪要挑两个通文墨的小婢出差”。

母亲抱着她当场哭晕过去,毫无一点用处。

婉儿反倒没哭,虽然她也怕得浑身都软了。她自记事起,就在掖庭那间大杂院的狭小偏房里,跟着母亲认字读书。母亲出身荥阳郑氏、又是官宦高门女,饱读诗书向有才名。她们母女籍没入宫之后,母亲郑夫人很快被安排做了宫教内博士,后来又掌内文学馆,专一负责教授宫女读书识字。

因了母亲的出身和学问,更因为她处事温厚忍让又不乏精明,母女俩掖庭为奴十年,没遭受太大戕害。母女俩的住室里有大量书籍、笔墨、纸张、油灯,而与她们同院住的其它掖庭宫人,大炕通铺上下只有洗衣木盆、铜熨斗、便桶、炭灰箕、铁铲、扁担、耙耢、木叉……

当然,婉儿牵着阿娘的粗布裙角,蹒跚地跟她一起洗衣捣练、莳花种树、打柴烧灶、洒扫庭除……粗活苦活、脏活累活她们都干过,不象别人那么多而已。

九岁以后,婉儿又开始跟母亲一起为史馆文馆抄写文书。那也是苦累活计,每日必得写够多少纸才算完工,掖庭局又舍不得发给灯油,勒令抄书婢们借着日光做工。抄别的还罢了,近几年史馆把大部头的《太宗实录》也发来给宫婢抄写,里面一个个人物故事精彩好看,婉儿往往抄着抄着就不知不觉停笔,想象神驰,结果完不成日写纸数,连累母亲都得跟她一起月下赶工。

她以为一辈子都会那样过去。月光下的母亲会生出白发、越来越老,她会长高长壮,做更多活,抄更多书,将来可能接替母亲去教授宫人读书识字,然后自己也头发白了,腰弯了,变老了,哭着把老死的母亲送进宫人斜,再静静等待自己的死亡——

她想得太美了,哪里会有那么好的事。

婉儿的祖父和父亲因谋逆罪被杀、她与母亲一起没入宫掖时,是个三岁幼童。今年,她是个十三岁的少女。偶尔在水边自照,她知道自己生得不美。

她没有红润柔嫩的肌肤和修长身材,没有浓密得能挽起高髻的黑鸦鸦秀发。她的举止羞怯拙稚,毫无宫中女子最推崇的珠圆玉润、娇媚风流态度。她的眉眼最多能称赞一声“清秀齐整”,淡眉细目、双唇轻薄而无血色,她整个人都是黯淡无光的,走到哪里都引不起任何人注意,就是一副无足轻重的婢女相。

本来这也没什么。如果说前些年,她身边还有一些容貌出众的宫人痴心望幸、做着偶遇天子、承恩飞高枝的美梦,这两年,皇帝龙体越来越差,连寝殿都很少出。大明宫里尚有多少美人从未觑见过龙颜,她们这些僻处大内掖庭的罪妇,又妄想什么亘古奇遇呢。

更何况她们赶上了当今这位……六宫之主。想在武皇后手下“博怜圣眷”,直接上吊自缢不是更爽利点?

所以婉儿真心以为自己能陪在母亲身边,作为白头宫女老死。但郭尚仪一声索唤,掖庭局对簿点召,她就成了那位女官的贴身侍书婢,被塞进牛车出了长安,向北进发。

路上本也平安无事,道路泥泞颠簸些而已,一直到宝国寺住宿,婉儿都没遇上什么麻烦。那晚大雷雨,她和其余几个宫婢早早睡下,看到周国公溜进门,都心照不宣地只作不见,相互之间亦不敢议论一句。

这些日子,郭尚仪对她还不错,因为能读书写字、谈两句风水望气的宫中小婢实在不多,可说挺看重她。婉儿听别的宫婢私下悄言,尚仪娘子为人其实极精明,办事干脆狠辣,翻脸无情,千万别惹恼她。

今日白天,昭陵主陵寝那边匆匆跑过来一个小奴,到陵署客馆找到郭尚仪,关门唧咕了一会子,郭尚仪就叫了婉儿过去,甩给她这个差使——要她承认在宝国寺那晚,曾与周国公夜中私会。

婉儿一点都不知道为什么偏偏选中她,明明宫婢队中有得是比她伶牙俐齿、能言善道的美人,单看外貌也比她更象会干这事的人啊……直到武敏之一声“还是处子”,她才在懵懂惶恐中意识到,只怕正因为自己是一行中最不可能与周国公有私的女子,郭尚仪才挑中了她。

其实……象周国公这样俊逸绝伦风流倜傥的美男子,要是真的,那婉儿也甘心了。

无辜顶罪,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当然不敢拒绝郭尚仪,或者在雍王面前拆穿她和武敏之的奸情。她一个微贱如泥土的小户婢,上面这些大人物随便哪个,都能一指捺死她们母女。她甚至还积极努力给尚仪娘子出主意,怎么说更可信些,怎么样在无法与周国公见面合谋的情形下,编造出不容易被拆穿的说辞……无论如何,先把眼前这个难关度过去再说。

如果能成功,以后……以后,还不知道她能再活多久。

在昭陵应该还不碍事。郭尚仪和武敏之过关以后不会立刻除掉婉儿,那样“杀人灭口”的嫌疑太大,会给他们惹来额外的麻烦。两人都不蠢,等这事风头过去,一干人回到长安,宫门一入深似海,郭尚仪在大内随便找个由头,还怕收拾不了上官母女?

我得在回宫之前想个办法出来,保住我一条小命,不然母亲该多伤心。

婉儿只想到了灭口。到得武敏之提出要给她验身,她才发觉还有这一关奇耻大辱要过……古来那些节妇烈女事迹在脑中一晃而过,她没勇气效仿,甚至连出言拒绝反抗的力气也没有,只是伏在地下发抖,泪水夺眶而出。

廊上响起咳嗽和脚步声,有位老人颤巍巍走出来,听那些贵人官员的称呼迎问,似乎是老宰相阎立本。

婉儿听母亲说过多次阎立本的妙笔神画,不禁抬头去看这位“驰誉丹青”宰相长什么模样。原来也不过是一位白发枯瘦老人,在李贤身边那中年官员的搀扶下,慢慢步下廊道台阶,走到院子里,就立在婉儿身前不远处仰脸望天。

相距很近,婉儿跪在地下,刚好能看清阎立本的右手,几根骨节突出的指头上有明显的青黑色,当是长年累月沾染颜料、洗褪不掉了。但老人的双手不住抖动**,看样子,如今别说描线着色,他能握笔签个名字画个花押都困难。

挥毫弄彩一生,晚年如此光景,让人不由得心生凄凉。婉儿刚念及此处,忽听院内卫士发喊:“这里有人!你谁?”紧接着假山花丛中蹿出一条身影。

院中呼叱声响成一片,雍王和周国公都由各自卫士护着后退,那中年官员也搀扶着阎老相往后退去。婉儿只觉肩膀一紧,整个人被向上扯起来,又跌进一圈铁桶也似的禁箍里,更被什么横木之类勒住了颈子,呼吸不得。

“都别动!别动!”

年轻男子的高喊声发自婉儿头顶。她是被人制住了,男子一条胳膊勒住她,臂上肌肉如铁,再用力些准能扭断婉儿脖子。武敏之的声音从廊下遥遥传来:

“哟,这不是孙浪那小子吗?哦,说错了,应该叫韦阿浪……昨天半夜里在山上逃了,这会儿又自己送上门,天意啊!哈哈哈哈哈,你们看他,拿住个贱婢当人质,跟真事似的!你小子觉得有人会在乎这贱人的死活?”

勒在婉儿颈前的手臂一紧,她头昏眼花喘不过气,用力挣扎了下,悲咽出声。

那条手臂竟松开了,松得还非常仓卒,象是不睱思索全凭身体反应的结果。不过下一刻,身后男子明白过来,又勒紧她一些,但能让她呼吸了。

这可奇怪,绑架婉儿的这男子,居然会在乎她的安适死活?

一个穷凶极恶的匪徒哪会如此好心?

“孙……阿浪!放开这小娘子!”那中年官员呼喝,声音自有一番威严,“律有明载,诸有所规避,而执持人为质者,皆斩!你胁持此宫人亦无用处,我等若顾忌人质而不上前击格,亦应徒二年!你不要一误再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婉儿对《永徽律疏》并不熟悉,但听这官员讲得头头是道,料知不假,心下涌起凄凉。她一个微贱婢女,自然无人会顾忌她性命而违法坐罪。要是被劫持的是雍王这等凤子龙孙,那恐怕就是另一番景象,这官员也不会搬律法出来吓唬人了。

这么想着,忽见那官员扶着的阎立本老宰相挪动脚步,不顾拦阻,弯腰伸头向她身后那年轻男子的脸上觑看:

“你叫阿浪……唉,你露露脸,叫我瞧瞧你模样……”

“令公!”中年官员使劲扯着老人臂膀,“危险!别上前!”

“怀英你别拦着……我不是说了吗,昨晚我在山上北司马院,梦到先帝啦……先帝交给我办的事,我哪敢懈怠……我在这阳间也没几天日子好剩,你们得让我能去见先帝哇……”

婉儿眼前一花,身子往旁边飞出,重重摔倒在地。她不顾浑身疼痛,一骨碌爬起来,抹开眼前摔散了的头发,抬头只见那年轻男子又将阎立本勒在身前,还手持一根尖锐物抵住老人喉咙。

这其实是婉儿第一眼看见方才劫持自己的“强贼”长什么模样,但也瞧不清楚。她看远处的眼力这几年越来越差,天上星月和廊下火把的光都不明亮,这男子又肤色较暗,只能看到他身材修长矫健,面容轮廓俊朗,并非婉儿想象中的猥琐蠢滥恶徒。

他推开婉儿,原是为了改行劫持身份地位更高的阎立本。以及……奇怪,他手中怎么突然多出一根尖锥?

刚才劫持婉儿时,他是用手臂勒着婉儿脖颈,这办法实际上没多大用处。他力气再大,也不能保证卫士扑上来之前能一下子掐死人质。用利刃架颈就稳妥多了。方才他手里应该是没兵器,才用笨法子,那怎么人质移换之间,他又变出一把兵器?

一阵夜风吹来,大络头发从婉儿鬟上散落,遮住她眼睛。她又用手拂开,心中一动,忙伸手到鬓边去摸那根簪子。

没了。

她右鬟下原插着一枝黄杨木簪,材质雕工都没任何特异,却是身边唯一的贵重物。那天在掖庭,堂署执事来带走婉儿,母亲匆忙间只能从自己发髻上抽出这根木簪为女儿别上,随后哭倒在尘埃里。

该死的小贼,竟在推开她的同时从她发间抽出了那根簪子,当作凶器来威胁阎立本……婉儿又惊又怒,已撑起一半的身子坐回原地,盯着身前不远处那一老一少,眼泪又涌出来,转着脑子想怎么才能拿回那木簪。

“大王……二郎。”被劫持的老人向着廊下雍王喘吁吁说话,“先帝昨夜托梦给立本,交代些事,十分真切要紧……老夫一只脚进坟墓的人,也没必要作恶……二郎若信得过,就给间空屋子,叫我跟这阿浪小子单独说几句……说完你们再抓他,是打是杀,反正不关我事了……”

“空屋子?”雍王语气不确定,“令公和这凶徒单独在室内,可危险得紧。令公当真夜里梦到先帝了?”

“怀英你劝劝。”阎立本向先前一直扶着他的那中年官员说,“先帝意旨啊……这世间还剩几人,能比我更熟悉先帝?我能弄错?”

那中年胖官员方才也被阿浪一把推倒在地,刚挣扎爬起来,向李贤道:“这凶徒被重重包围在陵署内,想逃脱是万万不能。令公既如此说,就成全老人家吧,缉拿犯人也不急在一时。真有先帝指示,大王为圣孙,也不好蔽塞不听。”

他找的这些理由听上去比较象样,雍王应允了,依言叫人收拾旁边一间小室出来,放阿浪劫持着阎立本挪移进去。阿浪转颈看一圈,又要求:

“叫这上官氏给我送些食水进来——要带皮的完整瓜果和整块肉,配小刀子,我自己切开吃!零散食水,你们不往里面下药才怪!”

他想得还挺细致。婉儿听他指定由自己送食水进屋,先是一惊,马上又想自己是不是能趁机把母亲的木簪子拿回来……

“你小子做梦呢?”武敏之大笑,“还要刀子?你干嘛不叫我们给你送整套甲马弓刀重装备进去?再配个投石机,方便你打烂屋子冲出包围?”

“周国公若肯送这大礼,阿浪却之不恭,一定笑纳!”年轻人劫持着老人往室内移动,百忙之中居然还有余睱回嘴。

眼见那一老一少要进门了,婉儿一咬牙,从地上爬起来,趁别人还没什么反应,跟在阿浪和阎立本身后,也跑进那小室。

雍王并没答允让她留下送物。按武敏之的原计划,下一步婉儿该被押着去找个妇人给她验身……与其那样,她不如冒险跟在这绑架凶徒身边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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